新欢旧爱
“谢谢哥哥!”
那时是很好的春光,屋外的梧桐叶一直抽到窗前。楼下车夫按了喇叭,洋狗也叫了起来,是大太太回来了。鸣柳顿时害怕起来,成了一个惊恐美人模样,他的衬衣上还染着春日梧桐的剪影,可身上已经散出了一种古诗词里的悲秋气息。李宋宪顿时信了一见钟情,小小年纪就落入了情网。
小李宋宪对小鸣柳示好,鸣柳几乎是立马上钩。他的童年像一望无际的荒原,谁对他好,他便慌不择路的奔了过去。
鸣柳总是安安静静,却又听话至极。他枕着李宋宪的膝盖翻画报,翻完一本画报去换,看到大哥的西裤被他压出了褶子,于是小心翼翼的伸手抚平。他抚平后抬起眼,水光洌滟的冲大哥笑,笑的很歉意,很讨好。李宋宪突然低头吻了鸣柳,鸣柳吓了一跳,李宋宪慌忙解释道,说洋人都是这样子,是有好感的,善意的表现。鸣柳点点头,靠着李宋宪的膝盖,仰头亲了回去。那时鸣柳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一个李宋宪。梧桐抽枝落叶,落叶抽枝,好些年后鸣柳想起来,简直后悔死了。
一九三零年元旦,李宋宪单方面解除了他们的兄弟情义——他带着鸣柳去礼查饭店跨年,在饭店的房间强要了鸣柳。饭店的大堂热闹之极,谁都沉浸在新年的快乐里。名媛绅士手持香槟,手拉手倒计时:
“五!”
“四!”
“三!”
“二!”
“一!”
“哥哥……哥哥……你放了我吧!”
“我放了你?我怎么能放了你?”
在这一年里,李宋宪再也没有把他当作弟弟。他把鸣柳当作禁脔,当作情人,在他身体里肆意进出,用自己无限的快乐折磨他。大概是夏天的时候,有一个夜里,鸣柳爬下李宋宪的床,说要回到自己屋里睡。夜里他开窗透风,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于是爬上窗子跳了下去。他的窗下是一个鹅棚,鹅瞬间大叫起来。下人以为来了贼,纷纷赶出来,看到自家二少爷躺在烂泥里,已经摔断了腿。鸣柳好后,大太太对李老爷讲,讲鸣柳见地浅:“这个孩子见地太浅,总觉的家里待他不好。居然想要寻死!可我把他当作亲生小孩养,他不喜欢,我心里也不高兴。送他留洋吧,也算是一门体面本事。”大太太大概是知道了李宋宪和鸣柳的龌龊事。
一九三零年夏天,他们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全然结束了。
一九三七年夏天,李宋宪独自坐在鸣柳的公寓里,他想起鸣柳当年张着腿,面上都是泪,哭着求他饶了他,他的心就软了。他还想到当年的李公馆,他卧室外就是走廊,窗户是落地窗,白日间为了防回光日头,便一直拉着窗帘。窗帘依然会投进日光,仿佛有了纱的质地。鸣柳拿着书,喝着汽水走过来,额角有一滴汗,穿着白衬衣。热风吹进来,他的白衬衣微微鼓起,是个非常健康洁净的模样。那时候上海的夏天已经非常炎热了。他是喜欢这样的夏天的,于是放在记忆里,久久不肯忘记。他在一瞬的时间里,就对鸣柳下了杀心,甚至为鸣柳想好了墓志铭;可也就在一瞬的时间里,他决定送鸣柳去阿美利坚。在他对鸣柳的无尽回忆里,他突然觉得疲惫至极,觉得自己真是爱惨了鸣柳。他们是乱彞,于是更讲究情爱,仿佛有了情爱,这些事情就理所当然。
鸣柳从死到生,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李宋宪来上海,不是来捉女干的,他是来处理家产,准备把全家老少送出去的。欧洲是不能去了,那就到阿美利坚去,房产可以不卖,或许以后打完仗还要回来;股票债券统统卖掉,换成金条,家里的存款都转到花旗银行去。他现在不相信英镑,不相信法郎,他不相信任何欧洲人的钱。他甚至不相信美金,他只相信金条,只相信大洋。要打仗了,没有人知道这些钱以后会不会变成废纸,可金子是永远的。
他本来想留下鸣柳,让他陪着自己共赴战场,可他现在后悔了,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后悔了。他舍不得把他那艳鬼样子的小弟弟送往前线,他舍不得让他穿着军装活在战火里。他要送鸣柳走,哪天他死在战场上,至少还有鸣柳记着他。
他有这个信心,鸣柳一辈子都敢忘不了他。
三、单恋
文诸礼常常想,自己都这个年纪了,住在公共租界租界,工作也体面,怎么还和那些学生一起去闹学潮。她仔细想想,觉得大概是自己在香港念书的关系。香港到底和英国是不一样的,故而英国女人的第一要务--冷漠,是没有学地道的。所以她不仅做了学生运动,还做成了一个“地下抗日份子小头目”。倒不是对运动热情高,不过是因为她在学生中,算是自由的,没有父母管的。二十五岁的女人了,在红十字医院做内科,还去闹学潮,真当笑死了。然而笑也只能是自嘲,别人笑就是“关侬什么事体?”
二十五岁的女人,居然还在闹暗恋。她想自己喜欢一个人却说不出口,等着别人家来追求,这和旧时小姐又什么不同?简直书都白念,浅水湾的海水都白游了。她自诩是风流的,不打算和男人结婚,也可以谈恋爱。可遇到真是喜欢的了,又想起了淑女要有的矜持与冷漠。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把他约出来,坐在德国饭店里对他讲:“李鸣柳,我们要不要做个朋友?”她浓情蜜意的看他,他自然会明白。但她又怕露出长三堂子一路的做派来。她家里有这方面的姨太太,从小耳濡目染,故而自己特别小心,也特别介意。
“不知道我跟他讲我想和他谈朋友,他会是怎样一个态度。”她站在医院餐厅后的走廊里抽烟。走廊刷成一种时下流行的古旧绿色,比邮电绿要稍浅一些,日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就照在她的脚边。这里很少有人来,她是躲过来吸香烟的。走廊里响起皮鞋声,她期待的抬头去看,见到人不是鸣柳,便又自顾自低下了头。最近他请假了,都不在医院。听说是大哥回来了,要回大公馆敷衍一番。她想起第一次和鸣柳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
那时文诸理穿着松绿竹节纹旗袍,一双玻璃丝袜。旗袍下是吊袜的松紧带,紧贴皮肉的蛰伏着。她在走廊抽烟,看屋外的樟树长出嫩芽。医院就是这点不好,哪里都禁烟。这里也有“禁止吸烟”, 不过好在没人。走廊里突然响起皮鞋声,由远及近,由轻及响。文诸理抬头去看,看到逆光走来一个人,高个的身量,衣摆轻轻鼓起--是一件白大褂,应该也是医院的医生。那人见到这里有人,略微有些诧异,见到她手里的香烟,便释然了。也是躲到这里吸香烟的。他笑着和她打招呼,告诉她自己叫做李鸣柳。他与她握手,是礼貌的一触而逝,放手后去摸打火机,寻而不得便歉意的笑了笑。文诸理取出打火机给他点烟,他轻轻的弯下腰,垂下了眉眼,一双薄唇抿起来,香烟亮出一点子星火。文诸理只见到他密匝匝的睫毛下,透出一点细微火光。睫毛上是眉,眉长而远,眉头微微颦着,眉尾却一路蜿蜒到鬓角里,是有些艳丽的英气,并且英俊的略带忧郁。他突然抬起眼,目光温柔的对她道谢。简直是顾盼生情的意味。她心里一惊,手中的打火机掉到地上,“叮”的清脆一响,静静的躺到水门汀地面上。廊外的日光照进来,碎金般落到打火机上,窗户上装了铁栏,于是地上也投下了加交错的阴影,仿佛世界把他们困在了这里,还是孤男寡女。这是1936年春,大概四月初,李鸣柳来到医院的第一天,穿着老银对襟绸衬衫,不中不洋的披上了医院的白大褂,文诸理借给李鸣柳打火机,开始了她一厢情愿的单恋。
“不知道我和他讲我要去大后方,他会不会舍不得我。”她点着香烟漫无边际的想,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七月七日的消息八号才传过来,她八号晚开车去同志集合处,准备第二天的学生工人运动,要求联合抗日。九号消息报纸登出消息,傍晚报童满街的喊号外,“蒋委员长在庐山会面周恩来!”。那天运动热情格外高涨,傍晚终于到达高潮,大家饿着肚子在精神上救国,总觉得事态危急,终于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整个上海都弥漫着一种紧张急迫,却又激动的,暗含期待的气氛。要打了,终于要打了。运动结束后,她开着车与同志回家。同志在车上站起来,高声的唱起昂扬的歌。她记得她在香港毕业那年,与同学喝完离别的酒席,一群人深夜开着借来的车,东倒西歪的跑去浅水湾。野火花在夜色里团团盛开,她用汽水瓶子去砸开出的花,大半的身子露到了车外,是快乐刺激大于凶险的。
快到租界时,她从反光镜里看到后面跟上的车,于是暗暗的提速,擦着交通灯冲进租界的关卡。后面的车打了一个转,开走了。
“有人跟过来了,你们回去当心点。”她这样和同志讲。
“你怕什么?”同志反笑她“这次合作势在必得!况且这是租界,是英国,讲法律下人人平等的。他们还敢在租界杀人?”
文诸理随意笑了笑,踩了油门慢慢启动车子。她不信所谓的法律,这个世道谁都是法外之人,民族民主与民生,简直就是个笑话;她的单恋也是个笑话,她是知道鸣柳处处留情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明知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可依旧是有点金石为开的想头。
“我都这个年纪了,去闹这些干嘛呀!”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开了车去找街边的云吞吃。夜里她回到家,有人给她挂电话:“诸理,你当心点。绍才出事了……他被撞死了。”金绍才,旁晚还在她车里,和她讲法律下人人平等。文诸理挂掉电话,心里空空落落,半点想法也没有,她手里还拿着一瓶汽水,她便恍恍惚惚把汽水放上桌沿。一个没放稳,汽水落到地上,碎玻璃立刻就散向四面八方,仿佛是被人打了一枪,结束了玻璃后的一条姓命。她突然醒悟过来,立刻发疯般的去锁掉门窗,关上电灯。虽然不见的是暗杀。
她第二天去医院,终日心惊肉跳,主任看她状态完全不对,提议给她一个休假。她想自己怎么能出医院呢,这里毕竟是国际红十字医院啊!是要讲法律的地方!她原先是看不起法律的,可现在怕了,便把法当做神仙来供奉。是个临时抱佛脚的意思。可她随即又想:医院的诊室太过私密,她怕有人假装病人,在诊室不声不响的要她的命。她左右矛盾,战战兢兢,终于熬到下班时,给同志挂电话。那人住在弄堂里,之后下班后才能接到电话。她听到他的声音,稍微松了口气。后面过了三天,她在医院里上班,中午有人给她挂电话,她接起来,对方只讲了一句话:“老宋死了。”住在弄堂里的老宋死了。
文诸理挂掉电话,买了汽水香烟,她靠着桌子点烟,看烟雾婷婷袅袅扬起来,有人对她讲这里禁烟,她便歉意的笑笑,按灭烟头开了汽水。她在给鸣柳打电话,往他公寓打没有人接,就直接打到大公馆去。大公馆里一个小老妈子接电话,接完当空喊了一句:“二少爷,有人给你挂电话。”
“就这样喊起来,半点规矩都没有。”她是不知道鸣柳在家里地位的。
“李鸣柳,是我。我讲很多遍了!不要叫我文医生,叫我文诸理。你明天有没有空的?我要约你吃个饭。”
“哦,本来想和你讲一下医院派人到香港去的事情。这个名额在我这里,我是香港毕业的嘛。现在不打算去了,就想和你谈一谈,我记得你是想到那里去的。不想在大陆了。哈哈哈!你这个时候就有空了?”
“我嘛?我呀----香港--看不上!你才要嫁人了!”她笑着挂掉电话,眼里一片雾气蒸腾,看人都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光景。
“真是要了命了”她心想“这个时候见他有什么用。要见了,还用这种事情做借口。”
医院里的墙还是那种古旧的,毫无感情的绿。橘子汽水放在桌上,玻璃瓶上凝出了水珠,橙红印着绿墙,生机蓬勃就着愁云惨淡,倒像是招贴画里的情景。“再看最后一眼,以后就看不到了。”
四、桃花扇
? 鸣柳匆匆从楼上赶下来,接了一个有惊有喜的电话,电话里装作从容冷静的语气,心里却是喜的天翻地覆。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做好了打算,他要到香港去。他是正经留洋回来的医科生,有营业执照,还有红十字医院的工作经验,哪里都能有工作,不见得非要被房子汽车困在上海。这个事情也不用对家里讲,他的大哥肯定是不肯放人的。到时候做好申请,批下来拎了皮箱就走,来个先斩后奏。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大哥管不了的。他甚至想到自己应该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换成英镑或者金条,这样银行里的信息也查不出来。把钱财放到称了钢条的皮箱里,拎起就能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夜奔。他心里痛快,喜上眉梢,却偏偏在上楼梯时碰到了李宋宪。李宋宪背靠着窗台站着,面目背了光,看不出喜怒来。鸣柳立刻端正了姿态,几乎是恭敬的向他问好。李宋宪却是个放松的姿态,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笑着问他:“有什么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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