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
“你是个好痴情的,可又不是对我,我不乐意见。”白梅斜一眼路晓笙,道:“恶心。”
邓月明和小女孩也不好插话,沉默的坐在后车座。小女孩把车窗摇下来,夜风立刻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发。这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天空是湿而淡的墨色,像一方湖水,印着更为浓重的梧桐树的剪影。这一带商铺都少,零星的几栋房子伫立在暮色里,全都是黑灰的色调,全都是寂静萧条的。大约猛兽的周遭,都是这样的。
路晓笙讲究活跃气氛,这时候找起话:“小春今天来找我,毒太阳底下站了大半个钟头等我,鞋都跑没了,脚上全是全是水泡。小春是个顶忠义的。”
“哼。”白梅嗤笑一声,但也没有非常言语。
邓月明这时候看小春的脚,见她穿了一双男人的木屐。这大概是路晓笙的。
“你跑什么?”邓月明问她:“打个电话叫个车子,跑坏了脚怎么办?”
“我拿了别人的角子要坐车,别人看到了,要捉我。”
“那你和人讲呀,到时候还回去,要么和你燕伯讲。”
“余老板被吓死了,燕伯看样子也走不开。其他人……月明哥哥,你太忠厚了……他们那时候一定很怕和你搭界的。”
白梅听了大笑:“他忠厚!哈哈哈哈!天底下没有忠厚人了!戏子忠厚!”
路晓笙无奈着安抚她:“好啦好啦!什么戏子长戏子短的,京剧也是艺术的一种,我是最看不惯你和你姐夫似的叫人戏子。”
白梅一瘪嘴,提起沈文昌,倒是不再讲了。因为他有时叫她戏子,她也恨。
月明问起来:“我听到他们要去问余老板,不知道有没有去。”
“王处长是讲,到百花苑去问一下好了,不必非要把人提到76号来。”路晓笙笑说:“他讲‘全把人当贼!牢里来牢里去的,真当警力充足吗?’”他学着王处长这样尖锐的男人的音,自己先“扑哧”一声了笑了出来,却是谁都没有随着他笑。于是自己笑个一两声,也不笑了。
邓月明搂着小春,把头靠在她的头顶,疲惫的想,这个事情算是了结了;又想,她是个忠义的,自己却不是忠厚的——平常不过随口一帮,并不上心,却要叫人家冒着连坐的风险来搭救。想到这里又想到路晓笙,想他口上说着,不想叫自己谢他,可自己到底是受了他的恩惠。
他忽的开口:“路先生,我欠你一个人情,哪天你要什么,我来还你吧。”
“不用了,朋友之间随手一帮罢了。”他笑着讲:“何况其实是杰西卡出了大头,帮的大忙。”
邓月明其后也没有再言语,因为那所谓的报,所谓的债,时间一到,都会连本带利的自己找上门。他永远都没有那个“贪”的运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个说话不算话的23333,看到情长还有点后续,打算混更一下
一
李鸣柳从洛阳坐上火车,拎一只皮箱,要到上海去。火车驶出站,拖一条长烟,行到一片落雨的天地中。这一片天地里没有山,雨不大,可以让人朦胧的看到外边的田地,田地中的细小坟头。火车行的生冷,仿佛是这一马平川中唯一的活物,于是一车乘客满怀各自心思,最后却都落到了孤寂的手中。
鸣柳在这流感般的孤寂中思念他的女友们。他想她们或许是更好,或许是更坏,原地踏步几乎是不可能的--年龄简直是她们事业的坟冢。于是算起来,他到河南也有五年了,先头年夜的鞭炮一点,初一拜个年,马上就要三十岁。三十岁,以前想想真是吓一跳,可真的到了这个门槛,反而又安心了。是亡命徒逃到天涯海角,终于落网的那种安心,今后是杀是剐,都逃不过了。然而毕竟曾经寻过欢,弑过命,于是怪不得谁,只能怨自己。倘若可以重来一次,却又不见得愿意走另一条路。
火车穿过田野,穿过稀树,鸣柳突然想到李宋宪曾经对他讲,说是海南的火车要从芭蕉林下穿过去,打开窗户就有蚂蝗落进来。那时似乎还是三几年,他躺在李宋宪身边,枕着月光,当做奇闻听。李宋宪每夜都和他讲些天南海北的东西,待他睡熟后,便又回到办公室去--河南已经没有第二个花园口可以再决堤了。有一天夜里,他开灯起来弄水喝,看到李宋宪睡在他的身边,面容埋在枕头里,鬓角已经生了白发。他几乎是立刻便惊恐起来:他那暴君一般不可一世的哥哥,他那今生今世的仇敌,仿佛是在一瞬间,便丢盔弃甲的老了。他永远都没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第二天他没有再和李宋宪例行吵架,只是沉默的去了矿上了,去了银行,查了这些年的支出入账。看着是面容平静,心里却是天翻地覆的,愁没有上眉头,是立刻入了心,缠了五脏六腑。别人都道李宋宪去了河南做了土皇帝,党国管不住他,日本人压不了他,李家是真正的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境界。可鸣柳自己明白,哥哥要在两方势力的胶着下白头了。何况还有八十万的水下亡魂。
鸣柳在整个三十年代中,从李公馆二楼的游魂,慢慢出落成李大少爷房中的艳鬼,又从艳鬼,不知不觉的脱变为李军座身后的伥鬼。他一路的成长,仿佛永远都伴随着不甘不愿,却又无处不在的阴气。在他窥见大哥鬓角的白发后,便悄无声息的对矿业与倒卖生出了莫大了兴趣,常常一连数日住在洛阳李家的矿上,筹划着去外省找专业的练矿工人。李宋宪气他躲着自己,夜里扒了他的裤子,捏了腰带便抽他的屁股,可他稍一求饶,李宋宪便心软了。他常常是把面容埋在臂膀中,低着嗓子对他讲:“军座,饶了我吧。”服个软比硬要强来的有用的多,况且服软里似乎又有勾引的意味:他的声音像龙须糕下的碎落的细酥,总让人想躲到无人之处去,把碎酥全部倒入嘴中。是一种见不得人的快乐。鸣柳不看李宋宪,却永远晓得李宋宪的面容。他想他的大哥此时一定是隐忍的,一定是恨的,恨自己落到了他的生命里。后来李宋宪请了工程师,拨了人满省的勘探地质,又把犹太军火商乔治罗森博格介绍给了鸣柳。李宋宪懂得该做什么,并且比鸣柳更懂得循序渐进。或许这也有保护的意味:他的圈子阴冷而晦暗,陈列着许多饮鸩止渴的生意,鸣柳不该走进来。可鸣柳在圈外徘徊一阵,又义无反顾的冲入了--他成了他大哥的管家,伥鬼,大太太。
火车驶过鸣柳的整个回忆年代,孤单闯进一九三九年的上海滩。鸣柳拎起他的皮箱,带着十几个便衣的卫士下车,回到了租界红十字医院附近的公寓。他还是医生时,李宋宪为他置办的住处,多少有些金屋藏娇的意味。许多个夜里,他都在这间公寓中与李宋宪纠缠。屋子里积了薄灰,早已断电断水,机灵的副官劝他住到酒店,他笑着摇头,自己去开窗换风。副官连忙去卫生间取了脸盆拖把,又叫人去办理水电,选兵点将的安排下去,要把公寓收拾出来。鸣柳掀开沙发的白布罩子上,坐在上面想事情,想了一刻钟,便叫副官去找一个人。
“洁妮秦?”副官握着扫帚,把边角的灰尘都扫了出来。
“侬晓得,先头侬向我大哥报告的伊。”鸣柳歪在沙发上,笑着翘了二郎腿,黑裤缩上一小节,露出一点黑呢的袜。
“伊和孙敬之要好,干爹又多。我要找她……现在倒像是我出卖色相一样。让我想想这个生意怎么做……”
副官倒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仿佛有些局促。
“先把上海的人叫来,新世界定一桌酒,年底了,也辛苦的。去约乔治罗森博格明天中午吃咖啡。”鸣柳略微的低了头,指节敲着膝盖。副官握着扫把,不知该继续扫下去,还是去找洁妮秦。鸣柳也不催,只是仔细的看着指尖,倒像是有大兴趣。屋外渐渐有人敲门回来,进门便无声无息的进卧室换了床单。副官立刻安排了人去定酒席找人,又用眼神与手势指挥屋中的打扫,一切都沉默而有序,李鸣柳却突然如梦惊醒般讲起:“是了!我想起来了。把自鸣钟拿去修修,它不动了。大概是没有电池了。”随即他起身要进卧室,边走边讲起来:“以前整点报钟点,现在也不叫了。上海这头人的到了叫我,西装拿出来烫掉。”
鸣柳走回卧室中,房门一关,隔绝了屋外不做声响的忙碌。屋中一个东阳雕花的衣柜,很古的样式,却是黄梨木。打开柜门是一面等身的镜,镜中人穿着一身呢子灰西装,黑色的高领毛衣,发略微有些长。他的面目依然年轻,眉远而长,眉头微微蹙着,眉尾却一路飞到鬓发中去。是略微忧郁中的英俊。
“还没老。”他侥幸的想:“还可以见见人。”于是他轻轻笑起来,侧低下头去,额发落下来,成了个时光眷顾的浪子。
二
下午四点钟,天已经有黑的迹象。洁妮的小公寓门窗紧闭,拉着窗帘,外头的光亮透进来,竟也有点晨光微露希望感。然而洁妮是半分没有希望的,她倒在床上,眯着眼烧日行的鸦片。床上铺了暗红的床单,床顶垂下了孔雀绿的纱幔,纱幔上是铁锈色的绣边--原本是金色的,却长年累月的被大烟熏的变了色。她所有的色彩原先都鲜艳而光亮,只是在时光与大烟的折磨下,都透出了一份的穷途末路的气息。几乎要奄奄一息了。她偶尔也会回忆起原本的光景,只是回忆徒增伤心,于是不得不放眼未来,在大烟中构筑一个金红赤绿的世界。五点一刻,她从大烟的世界中醒来,屋外的天色已黑,屋中自然也是黑,可她仿佛可以看到袅袅的鸦片烟。每每此时,她总后悔不已,决定第二日一定要戒掉鸦片,并且无比悲伤的恨起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他拥着她闯进这个绝望的世界,可她爱他,于是在他走后,依然忍受着他留下的痛苦。她在床上哭泣了一小会,便摸黑起来收拾头面,为自己搽上略微深色的粉,画上细而长的眉。她知道买春客们猎奇的心思,便更为强调自己的淡棕皮肤,深邃眉目。她不能走东方美人这一套,她要在岁月将她完全榨干前再挣扎一次。
六点一刻,洁妮坐电车去黑猫舞场,在还剩一站路时下车,吹着冷风走去舞场。到舞场又是照例的冷板凳,看着跳舞皇后姗姗来迟,又看着拖车为她一笑折腰。迟到是一种特权,是一种声明,是可以引起所有人关注的。她曾经也是迟到的女郎,带着珍珠黑色网纱,露出一个丰满的红唇,口红的颜色要暗,才会让男人觉得拥有是一种征服。
冷板凳一座便是两个钟头,随后一个矮个子男人请她跳舞。男人有些手足无措,大概是第一次来舞场。洁妮一低头便能看到他早秃的脑顶,然而她永远对男人是一视同仁的,于是眉目生情,讲话亲真意切,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其实不过是为了赚得一张能分四成的舞票。她和男人谈天气,谈黑猫舞场。
“这里真是奇迹,让人快乐。”她笑着讲到,却从未因此而感到愉快:“外面总让人不快乐,到这里就好了,跳跳舞舞,出一身汗,去洗个澡。”
“对。”男人依然是紧张。
“我该怎么称呼你?”
“敝姓徐。”
“米斯特徐。听声音不像是上海人?”她需要急切的问出他有没有太太,需要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原本湖北人,来上海厂里工作。”
“米斯特徐风度这么好,来上海做的工作一定也好。”她无不羡慕的讲到:“人有一技之长,是走到哪里都不会怕的。”她几乎有些自嘲的讲,讲完便后悔了,怕他听了不舒服,于是又无关紧要的夸奖几句。其实她对他一无所知,不过是捡着常人爱听的讲。
“现在这个时光回去要晚了,太太要生气的。”她试探着问起,男人只是摇摇头,讲自己没有太太。于是她真心的笑起来,微微的挺起了胸膛,在他眼前若有若无的起伏着。
舞池的正中央是跳舞皇后,公子哥搂着她,想要亲她,她却尖叫着跑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轻侮,自有无限的委屈。公子哥破口大骂,是毫无悬念的污言秽语,然而皇后是不必害怕的,她有的绅士般的追求者,将她当做落难的闺秀。于是有人跳进舞池,与那公子到道理,最后却又扭打到一起,跳舞皇后梨花带雨往外跑。
洁妮远远看了他们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对男人讲:“如果你要亲我,我是允许你亲的。不过不要被人看见,免得另外收钱。”她想还是脸红比较好,仿佛处子含春,然而本身又是洁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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