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
“那怎么连件衣服都要跟别人借?”沈文昌忍笑问他。
“你嫌我穿的老气,我就借了。”
“你知道我要来南京?”沈文昌登时惊讶,他来的匆忙,也未对别人讲,他一个小戏子怎么知道?
“不晓得。”邓月明又靠回沈文昌怀里去:“我帮师哥勾脸,听有人讲沈先生也来了,就向师哥借了衣服。”他来时依然穿着那件泛白的赭色长衫。
沈文昌松口气,亲了亲邓月明细软短发,只问他饿不饿。邓月明点点头,沈文昌叫他自己进厨房寻东西吃,他却迟疑起来,问沈文昌有没有针线。沈文昌面目有些复杂,是一瞬间软到了心窝里,又不想叫他看出来,于是不知作何表情,只能放了邓月明,自己去找一件衬衣与他穿。邓月明比沈文昌体量小一些,穿沈文昌的衬衫,要挽起手腕。一排的扣子扣上去,露一段瘦锁骨。他是体格均称的衣架子,穿摩登款式的衬衣很好看。沈文昌退后几步打量他,叫邓月明有些无措:“怎么啦?”
“有个小贼偷我衣服穿。”沈文昌亲昵的拍拍他后脑勺,让他下楼寻些吃的——他不怕他乱闯,有用的东西都在二楼书房里。邓月明难为情的笑笑道:“我补好衣服还给你。”转身下楼去,微微透一对蝴蝶骨,裤脚挽在脚踝上,有种仿佛可以永存的少年感。
沈文昌看着感叹,想他真是老天赏了一幅好皮囊。
第11章
邓月明去厨房寻吃食,橱柜里搜出咖啡与饼干,冷而硬,没有烟火气。幸好冰箱里存了些猪油,鱼肉,挂面,零星几只姜,于是通通搜出来,要做一顿鱼汤面。他分了一把干面出来,想想又分出一把,毕竟是他人屋檐,没有让主人看着他吃独食的道理。
邓月明刮鳞破鱼,放干净血后顺着肋骨剔下鱼肚肉,雕下里脊肉,刀不沾骨,骨不刮刀——是很有几分庖丁解牛意思的。煎鱼放姜,倒酒下水,盖了锅盖关小火,动作一气呵成,人却是懒懒的模样的,歪了脑袋,微微弓着背,像是灶头旁的猫。沈文昌接回秘书电话后下楼来,就见着邓月名低了脑袋,垫一块砧板捏着刀,片鱼。鱼片匀称透亮,是真本事。只是沈文昌看人不看鱼,他先是觉得邓月明高了,唱旦太局限,又是觉得邓月明瘦,一动手便支两片蝴蝶骨。他也不想扰邓月明,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烟。他觉得邓月明这个人奇异,明明是讨生活的一个人,却又融不进生活本身——没有金主,没有戏迷,没有朋友,似乎也没有爱好,没有厌恶。秘书旁敲侧击了一遍余家戏班,班子里的人评价邓月明,往往是:“邓月明啊……这个人……嗯……这个人啊……哦”支吾许久,讲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其实是什么都没有讲。问到和尚是有一个,讲邓月明十岁时被个和尚拐跑过,后来自己回了戏班。
“大师是老相识,我去与他道别。”本来戏班子寻出去找和尚,要把他当作拐子送衙门,小小的邓月明拦了余老板,只讲这样一句话。和尚没有进衙门,邓月明挨了一顿马鞭,饿了三天。原本小邓月明虽懂事,但多少有些孩童心姓,然而那天道别后,小邓月明的孩童心姓烟消云散,简直像是被人推了一把,生生推过了青年与壮年,直推进了耋耋之年;又像是换了一个灵魂,肉身被孤寂许多年的妖精给占了。余老板每每想起这两种可能,都要生出一身的冷汗来。至于土匪,刀客,那是没有的。先头几年闹土匪,戏班子也只在邓家灭门那晚遇到过,之后班子一直在天津上海,哪里又遇得到。
“三个男人”若真有,那也是邓家未灭门前的事。灭门前邓家是名门,邓家的小少爷大概也遇不到这些下九流的东西。
“或许他有臆想,觉得自己沦为戏子,注定要有一个不洁的命运,于是提前幻想出来……”沈文昌抽着烟想:“要不要带他去看看精神医生?”
沈文昌又端详起邓月明,像是品情事一般,品起他的那点奇异,品着品着想起一个词,叫做“形单影只”。于是那点奇异立刻露出了端倪: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寂感。然而沈文昌对邓月明的孤寂感是嗤之以鼻的,认为一个人只有衣食无忧,家庭殷实,才有孤寂的闲心。
沈文昌又端详起邓月明,像是品情事一般,品起他的那点奇异,品着品着想起一个词,叫做“形单影只”。于是那点奇异立刻露出了端倪: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寂感。然而沈文昌对邓月明的孤寂感是嗤之以鼻的,认为一个人只有衣食无忧,家庭殷实,才有孤寂的闲心。
邓月明做鱼汤面很上心,另起锅灶焯软了面,去掉面腥气便放入鱼汤中,稍煮一两分关火。又倒焯面锅的水,下油爆炒了薄鱼片。邓月明洗出两个碗,盛一碗鱼汤面,撒上爆炒鱼片,端给沈文昌。
“家里没有葱了,沈先生要是觉得腥气,可以加点醋……”他将面放到桌上,有些迟疑的问沈文昌。沈文昌原本不饿,却被他眼神一勾,莫名其妙的涌起一阵酥意,先前的胡思乱想一干二净,起身接碗就要喝。
“当心烫!”邓月明伸一只手指,抵在沈文昌唇上,又不着痕迹的,滑到下巴去。沈文昌抬头看他,见艳艳的一点光,碎在眸子里,像是电影里痴情妓子还魂来,美前定要加个“凄”字。他是一瞬间就被邓月明摄了魂,魇了魄。邓月明却不要他的魂魄,只是微微侧了脸,俯下身吻了他。
“沈先生,我邓某人中意你。”他自言自语讲起来,不要任何沈文昌的回对。待到沈文昌回过神,邓月明已经捧了一碗面坐在他对面,心无旁骛的吃了起来。吃面没有声,快却不急,堪称好教养。
沈文昌看着他吃面,胃口好起来,于是低头喝汤吃肉。汤汁入口,登时觉得邓月明的手艺比自己好了千万倍,若是不做戏子了,支摊做个面老板,大概也能养活自己。
“好不好吃?”邓月明抬起头,有些紧张的问着沈文昌。
“好。”沈文昌本想再欺负他一两句,要道面腥气,却见着邓月明的紧张模样,鬼使神差的点了头。点完头后自嘲的想,今晚恐怕是把会妖术的狐狸精放进了门。然而狐狸精现下毫无半点勾人的意思,只是低头傻笑起来,把脸埋进了面碗里——还不如真当去勾人,至少是明目张胆的坏着——他现在这是勾人不自知,是毫不负责的。沈文昌垂眼定了心姓,一边吃人家小火慢炖熬的汤面,一边又要暗骂狐狸精。骂着骂着突然想,或许邓月明真是狐狸精,所以那三个人是狐狸精遇到的,而不是那卖入戏班的小少爷遇到的。他被自己的幻想吓一跳,心想自己居然疑起鬼怪来,却又觉得自己有道理,想象力简直堪比孙了红,简直可以写鬼怪奇案。于是沈文昌登时来了兴致,搁下筷子就问话:“邓月明,你是狐狸精吗?”邓月明仿佛吓一跳,抬起眼来望他,又受惊一般瑟缩起来,道:“青天老爷……小的毫无害人之心。小的深山修炼千百年,偶得天机,要入红尘来历练一番。”沈文昌“哧”的一声笑出来,握拳遮了嘴,侧开面去笑,笑完清清喉,厉声道:“你勾引凡人三位,难道不知人妖殊途?还不速速招来!”邓月明依然是惊恐柔弱的模样,颤了声问他:“我可不可以先吃面,我马上吃完了。一下午没吃东西,饿……”
“先吃。”沈文昌软了声,把碗里的鱼片全夹给了邓月明。邓月明感激的看他一眼,大扒完,开口道:“小的出生钱塘瑚氏,家中姊妹兄弟十个,我排第九,各方道友称我瑚九。我百岁开灵,又过六十七年化出人形。家中不需我继家业,又得哥哥姐姐溺爱,便不学求仙问道的本事,只习占卜问卦,想借以躲去将来劫数。后来哥哥姐姐们或是修为散仙,或是投入轮回道,又或是湮灭于天地间……都离了家。我又算得天下烽烟四起,正是改朝换代之季,便离了钱塘,去做起事将军手下谋士。我妖族大抵都要入红尘消劫数的。”
“狐逢乱世出。”沈文昌顺着他讲。
“正是。”邓月明笑一笑:“将军是真龙天子,要做新朝开国皇帝,我又可算敌军布防,知晓将来,便一路发兵向京,屠了千万人命下地府。待到将军做了皇帝,我就用那千万亡魂,换了个国师当当,一时风头无人能及,真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惜我算得了别人,算不得自己,忘了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到底是山野小妖,与人比谋算,还是差了一筹。”沈文昌点评道,是全然把邓月明的说辞当了故事。
“沈先生说的是。”邓月明颤颤眉毛,继续讲到:“皇帝清我钦天监,换我身边人,命大能拿我,我才知是事有不好,重伤逃出去京去。临死之际,幸得痴了大师所救,喂我一口吊命鲜血,救我出鬼门关,养我于寺内。后有一日……追兵接了线报,寻到寺里来,杀尽庙中大小僧侣,逼问我下落何处。那时我不在寺中,回去时只寻得大师尸身”
“这和尚竟愿意舍命护你?”沈文昌问道。
“是我勾引了他。”邓月明低声讲:“我算他福寿深厚,身上又有百世修佛善德,以为是个能傍身的,于是拖他入红尘,下孽海,要他心甘情愿保我护我……爱我。我算得鬼门大开时,算得得黄泉径鬼差稀少时,下地府去质问判官无常:大师本该长命百岁,现今却横死,定是地府勾错了人!问了才知……我身负杀戮太重,本该那日乱刀砍死在京外,给亡灵偿命,却得大师佛血续命……白白坏了大师百年佛修,令大师将来世世……世世堕入畜生道。”邓月明仿佛编不下去了,略为停了话语,低头酝酿,随后又道:“我独闯地府,又身负业债,毁人福泽,本该毁妖丹,剔妖骨,废百年修为功力入刀山地狱……是我大哥哥,三姐姐,散尽一身狐仙修为,赎我业债,保我妖丹,换大师重入人道。阴司只扒我妖皮,抽我妖骨,下了百年刀山地狱。百年后许我回人间,寻大师转世,报他恩情,抵我罪孽。后来便寻得刀客,寻得土匪。”
“照你这样讲,和尚救狐精,又不知道它是个罪大恶极的,都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也算是无心之举,怎么也是如此重的刑罚?实在是倒霉!”沈文昌指出疏漏来。
“他知道的。”邓月明笑笑讲:“入京前,我曾……”
“你还是用狐狸精吧,总用第一人称,我仿佛是见着你被抽骨扒皮一般,心里泛毛。”沈文昌皱眉抱怨一句。
“嗯。入京前,狐精在战后战场见过大师。大师青衣瘦骨,容貌俊美,持一串菩提佛珠,对着尸山血海超度亡灵。狐精起了歹念,想要勾他引他,亵渎他。”
“后来和尚救狐狸,怕是早已起了色心,佛心不稳了。”沈文昌回对道。
邓月明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一句:“狐精不该。”讲完呼出一口浊气,举碗喝光了汤,打了一个小饱嗝。
“我觉得让你唱戏太可惜了,应该让你去写戏文的。”沈文昌中肯的讲到:“想象力很好。”
“沈先生过奖了,现在的人大多不喜欢业报罪责,喜欢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薛仁贵立得战功娶美妻。我这故事讲完,恐怕还要被人骂作活该。”邓月明苦笑着讲。
沈文昌想想觉得有道理,便佯装怒意道:“那你这三个人……是骗我?”
邓月明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吓一跳,心虚的讲起来:“当时怕沈先生以为……以为我是个雏……不要我。”
“我只听说过不是雏不要的,你这倒是……标新立异。”沈文昌颇有些哭笑不得,想到自己半夜把秘书挖出来去查,还对着邓月明翻来覆去问那么多遍,简直脸都有些烫。
邓月明随口编到:“庆哥儿说了,老爷们其实都喜欢不是雏的,喜欢有经验的,好玩。”
第12章
邓月明留在公馆过夜,睡二楼云雨后的客房。客房洗澡间没有装热水汀,直笼统一条水管下来,打在身上冷而痛。他倒是也不在意,不会跑出去说:“沈先生,你家洗澡间水太激太冷!”只顾自己里里外外洗清爽。洗澡间连着隔壁的洗澡间,大概是隔音没有做好,隔壁能听得清楚。沈文昌在隔壁的洗澡间刷牙,就听见邓月明的水声,听见水声,自然要想起邓月明的肉体。他拇指食指轻轻摩挲,仿佛那点细腻的滋味尚在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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