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
“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沈文昌突然想起以前偷看的闲书,于是笑骂一声“刁民!”。然而心里是非常愉快,非常刺激,非常向往的。
邓月明洗完走回床边,就着月光一粒一粒的拾扣子。他也没有穿衣服,嫌一件浸了汗气,一件染了油烟气。拾起扣子还要找针线来缝,还要去洗干净晒干。太阳是肯定没有的,只能去洗澡间慢慢阴着。他想到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只觉得疲惫,于是希望扣子永远找不全。
屋外有人踩着拖鞋走过来,声音长而软,大概是连拖鞋底都讲究。邓月明抬头去看,看到沈文昌开门进来。沈文昌大概也想不到,邓月明赤身裸体的跪在地上。他下意识的摩挲了手指,觉得那点细腻尚在,又生了点烫,生了酥麻。
“怎么也……不穿衣服……”他有些僵硬的关上门,佯装自然,却觉得有些局促。“这可真奇怪……”他想:“这明明是我家。”
“都是汗,不清爽。”邓月明低声讲,轻轻站起来,从身后搂住了沈文昌,伸手覆在沈文昌握着门把手的手上。
“沈先生……”他蹭蹭沈文昌的背,另一只手环到沈文昌腰上“我现在,是清清爽爽的……”。沈文昌穿一件老银绸睡衣,一动不动的站着,后背靠着邓月明赤裸的胸膛。他只要一反手,就能摸到邓月明,就能把他推倒在地,就能再次对他施展暴力。可他却是一动不动的站着,门把手握的很紧,简直要颤抖起来——是觉得欣喜,觉得邓月明似乎要爱上自己——这是为自己高兴,觉得自己有莫大魅力。
“沈先生,你来看我?”邓月明低声的问他,他便从欣喜中醒来,转身抱起邓月明,把他压到门上。
门低沉的“咚”一声,邓月明觉得痛,却依然痴痴的笑着,双脚缠上沈文昌的腰。他什么都怕,唯独不怕痛。
门低沉的“咚”一声,邓月明觉得痛,却依然痴痴的笑着,双脚缠上沈文昌的腰。他什么都怕,唯独不怕痛。
沈文昌在客房里过了夜,三伏天抱着邓月明,两人出一身黏腻的汗。沈文昌倒是很快乐,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回到了少年时,有了无处不在的玩心。然而他这几年终日坐办公室,已然是提前人到中年,夜里玩的疯了一些,又闷一晚,早起就被胃里翻滚的呕意憋醒,冲到洗澡间吐了个干净。邓月明进来拍他的背,摸摸额头,摸到一片干燥炽热。
“沈先生,你恐怕是中暑了”邓月明支着他,把他搂到自己怀里:“夜里太热了。”
“被狐狸精榨虚了……”沈文昌虚弱的讲,抱着邓月明不撒手:“你身上倒是凉。” “我习惯了,这里倒不太热,上海要再热点。班子里人多,也要比外面热。”邓月明伸手穿过沈文昌膝盖窝,一个提气,就把百十来斤的沈文昌侧抱起来:“我送你回卧室。”
“吓……”沈文昌吓一跳,僵着脊背笑道:“你力道还挺大……真是看不出来。”
“对,不过不能被人晓得。”邓月明爽朗的笑道:“不然以后班子里要搬点什么箱子啊家具啊,都得我去搬了。”
“刁狐狸。”沈文昌摇头笑道,倒是很安心。然而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心思,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你年轻漂亮,力气也大,当年要是家里没有出事情,现在也该去念学校,可能还会去留学,交外国女人做朋友。”大概病弱之人内心要脆弱,往日的九转心思施展不开,倒要讲几句实话来:“如果真是那样,你一定是看不上我的。”他心里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经年的自卑,时不时总要出现一二,此时突然爆发了出来。
“大概吧。”邓月明用肩膀顶开主卧房门,要把邓文昌放到床上去。沈文昌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他离开。他面上有恨意,有得意:“可你家里死光了,现在只有我看不上你。”
“不要闹,沈先生。”邓月明俯身亲他的额头:“人各有命,哪有假如。现在我中意沈先生,何必再去想如果。”
“如果将来你发迹了呢?”沈文昌要问到底。
“哪里有将来,我活到廿岁就够了。”邓月明微微低下头,不去看沈文昌的眼,手上却不停歇,脱下沈文昌的衣裤,要给他擦擦身子:“小时候我身体虚,有个和尚上门来,说我天生命薄,今世阳寿最多廿载。还讲七岁要遇劫,就算过了劫,也没了富贵命,要行下九流的行当,不如随了他去,做个清清白白的和尚。爹爹妈妈当然不肯,当他是拐子,要打出门去。沈先生,我去拿块毛巾给你擦擦。是哪一块?”邓月明突转话头问起。
“洗澡间白色那块。是不是你后来又见到这个和尚了?”沈文昌指挥他去洗澡间,想起他十岁时遇到一个“老相识”。
“是!”邓月明隔着洗澡间高声回他,开水龙头拧毛巾:“他还是像个拐子,余老板要捉他去衙门。”他拿着毛巾出来,给沈文昌擦汗降温,又问他要不要请医生。
“不要叫人来,叫小张去煎点藿香正气散来。”沈文昌偏了头,大概是头有些痛,“你躺上来,给我讲讲话。”
“我没有衣服了。”邓月明低声讲。
“衣柜里自己拿。”沈文昌皱着眉头讲到。
“我还要去找小张。”邓月明随意的翻衣裤出来,沈文昌看着他一件件穿上,很有富贵公子的味道,于是心里翻起一片慌乱来,登时觉得自己被鸠占鹊巢,又无缘的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住石库门的小戏子,雾里看花一般,望一眼虚无的贵气。他伤心不已,大吼邓月明,叫他脱下衣服还回来,又自己虚虚浮浮的冲到门外去,趴在楼梯口大叫小张。
“小张!小张!”他几乎要歇斯底里:“活死人啊!小张!人呢!饭桶!”
小张慌张的冲进来,抬腿想上楼,沈文昌随手抓过一个摆件,砸到小张脚边去,叫他立刻不敢动。他撑着身子咆哮小张:“当我是死的吗!真当我要死了吗!!你们都……都看……”他几乎要哭出来,想质问手下人,是不是要看不起他,然而这句话需要一个高音,他显然是没有做好高音的准备,后面的字飙不出来,白白毁了先前的气势。
邓月明又回到赤身裸体的状态,只能探出一个头去看沈文昌。他见到沈文昌趴伏在栏杆上喘气,一道晨光透过来,给他勾上一侧蓝金的亮边,另一侧却依然沉在晦暗里。像是灵魂偏离了半寸,于是疯也疯的突如其来,疯的有迹可循。
“煎点藿香正气散……”沈文昌虚弱的挥挥手,疯完只觉得累,转身见到手边的摆件已空,于是累上又加了心痛:“我砸了光绪年的瓶子。白老爷送的……”愧疚是没有的,可想到白老爷子,自然而然又要想到这位老丈人向来看不起自己,于是心痛后顿生愤恨,要再砸十个光绪青花瓷。
邓月明见他发完了脾气,又把他抱回卧室去,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偏偏这个小孩得了生杀权,于是哄的格外细心,哄的格外心惊胆战,就怕他要讲起自己穷伢子的历史,病好以后要灭听众的口。
第13章
沈文昌生病像醉酒,病后出真言,能让人见到他的一颗残忍真心。可这种时刻卫士不敢躲远,生怕邓月明摇身一变,要成党国间谍,去厨房拿菜刀替民族除害。于是卫士统一上楼守候,端茶送药伺候沈先生。他照例是要骂人的,从办事不利骂到不知变通,挨骂的人已然铜皮铁骨,骂的人却要气息奄奄。这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骂声持续一上午,中午徒然转低,是终于退了烧睡着了。
邓月明看他,觉得有种光怪陆离的有趣,于是穿回做饭时的衬衣长裤,安安静静的坐到楼下去,看卫士忙里忙出。然而看久了也厌弃,也要生出无聊的心思,幸好客厅放了书柜,柜上装模作样的塞了书。洋文定然是看不懂的,幸好混杂了几本中文的书,大概为了政治正确,都是一色的摩登小说,讲故弄玄虚的破案。邓叶明向来对生杀毫无兴趣,于是通通略过,去看一本翻译过来的《圣经故事》。他翻开便是“当别人打你一个耳光的时候,要把另一边也给他打”他看了大为震惊,忙忙翻到第一页,想要从头领略着充满歪风邪气的异域风情。
“起初 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这是要盘古开天辟地了”他想。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洋人没有盘古大神”他想:“难道盘古大神只开了华夏的天地?大神已然身死,化为星辰日月,山川四海。洋人的神倒好,凭空造万物,端坐云间。”他在两相比较中暗自悲伤,无声无息的跌入了悲壮的意境,以至于沈文昌下楼来,他依然看着洋人无所不能的神。
“戏子也看书?”沈文昌站在他一旁,对邓叶明对他的忽视暗自不满。邓月明被他惊醒,茫然的抬头看沈文昌,是尚未全从悲伤中醒来。然而沈文昌身上仍有病气,仍有随病而来的戾气。他缓缓抽过书,看着眼封皮:“圣经……”他皱着眉讲到,后脑勺翘一簇发,沾中午的阳光,面却背了光,是暗的。邓月明看他就知道要不好——是灵魂又要偏,又要疯。于是只能笑着叫邓先生,眼里含一点柔软的讨好。沈文昌不为所动,推了邓月明到沙发上,手里依然开着那本圣经。他面无表情的跨上邓月明的胯,解开邓月明的裤子。然而他自己是冷静的,胯下没有动静,大概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面上很尴尬,只能悠悠的支起身子,弓着背爬下去。邓月明看他,看他手上依然拿着《圣经故事》,随意开着一页,页脚写出埃及记。 “不可杀人
不可女干霪。
不可偷盗。
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
“沈先生看这样的书……”邓月明想着,又觉出了那种怪诞的有趣。
沈文昌渡到书柜旁,邓月明以为他要将书塞回去,他却出乎意料的,突如其来的,爆发了——他咆哮着把柜上的大部头扔向邓月明,用外强中干的言语表示愤恨:“侬看什么?!侬一个唱戏文的懂什么?!看得懂洋文书吗?!不许侬弄我的东西!”他几乎要扔光架子上所有的书,要吼尽上海伢所有的骂文。他是一瞬间回到了弄堂里,要靠强势的骂声驱逐偎灶的猫,赖皮的狗,驱逐碰他洋书的邻家小贼。
他的成长之地是一条窄小弄堂,那里所有事物都能引发战争,人人都是刺猬,都是豪猪。他用许多年从弄堂里走出来,又为一场病,回去了。
“侬……”他终于砸光了能够到的所有的书,散尽突如其来的怒气,低声笑道:“唱戏文的都是猢狲精一样的东西……侬唱来听听。”
“沈先生要听什么?”邓月明从书堆里挣扎出来,嘴角砸出一块淤青。沈文昌立刻想到:日本人喜欢凌虐后的美人。他向来以日本审美为荣,于是席地坐下,细细品起邓月明的落魄:“随侬便。”
邓月明躺在书堆里,缓缓舒展开身体,水光潋滟的对他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他唱他少年时,生在钱塘,随他大哥哥去观白洋潮,夜里住临江的酒楼,请余杭来的清官唱歌,开口便要出十两纹银。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他唱他封了狐山,带六个铜板,穿一袭青袍,出钱塘去历红尘。夜里住宿土地庙,流萤飞在神明的泥塑间。屋外夜雨不停,仿佛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声——是哥哥姐姐们来找他,来带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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