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完结+番外
赵如磨点头示意,问:“我前日去县衙问过,此案尚没有定论,卫家现在怎么打算?”
老残又叹了一口气说:“如今卫家老太爷已在狱中,曹知县是公报私仇,眼看要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休。卫家小子说,无论哪位老爷相帮,情愿将全部家财相让,只求一家团圆。可怜那老爷子,都是将入土的人了,怎么受得了牢狱之灾。”
赵如磨哭笑不得,立马表明态度:“卫家老爷子入狱了,这我还不晓得。老哥哥你是知道我的,无论他是什么河间首富,这么点家财还不在我眼中。只因我此趟差事确是和此案有关。不然这样,兄在卫家多日,不知对案情了解如何?如果清楚的话,不妨说一说,弟本来也想找卫家的人问问。”
老残说:“那一日我碰巧去了相熟的道观,不在卫府,也是听卫家在的人说的。重阳前一天,卫家大小姐,也就是许府少夫人,一大早就派了家人将小小姐送到卫府,说是为与老太君团圆。老太君是知道的,大小姐又自幼讨老太君欢心。且重阳本不是什么大的日子,小小姐在外祖家也不算违礼,所以老爷子和老太君也没说什么,让小小姐留下了。还问了送小小姐来的家人,大小姐在夫家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家人回说没有,说小姐问老爷子老太君安,一切都好,不用挂念,留他们吃了顿饭,就放他们回去了。”
“也就是说,重阳之前是许卫氏特意将许家女娃送到卫家的。”赵如磨心想。这时候老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赵如磨马上吩咐下人将茶续上,趁这个空档问:“说起来,许家小姐是每一年都来外祖家过重阳吗?”
老残怔了几秒,回答:“这我倒没想到去问他们。”又继续说,“然后的事情也没什么出奇。因为重阳有团圆,登高等习俗,卫家也就像往年那样过了。卫家长子本是在城中坐馆,这一天也告了假,回到老宅中帮衬着家祭。因老卫家虽颇有几亩薄田,但实在是人口单薄,家祭的时候请了几个五服内的堂兄弟帮了忙。晚间吃了顿饭,就各自回了家。一更时几个内眷在后院中纳凉,小小姐也在,备了菊花酒和螃蟹宴,吃到三更方散。老爷子和卫家长子不过吃了几口,便回书房下棋解闷。实在是和平常几年过的无差,只是第二天传来了噩耗。”说完连声叹气。
赵如磨追问:“然后的事呢?卫家上下听到消息后可有人表现异常?”
老残狐疑地看了赵如磨一眼,说:“并没有。女眷中有身子弱的,因昨日吃多了螃蟹等大寒之物,消息到的时候还没有起。只有老爷子上了年纪,多梦少眠,一向早起。那一日起了个大早,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得了消息立马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同样晕过去的还有许家小姐。后来等主事的缓过来,遣了家人去许府查看消息,正碰到县衙的人在查看现场。许宅被烧得老干净,因是夜里起的火,一开始都没注意,等晓得的时候,火势太大,已经控制不住,人也救不出了。那个场面惨烈得,幸亏老爷子没有看到,不然,还得再晕过去一次。”
老残回想了一下,说:“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卫家与这件事本就没什么关系,只是没了一个闺女伤心罢了。只是后来官府查不出案情,却查出许家的后人差不多全在火场中丧生,只余了许小姐一个,却留下数不尽的田产。曹知县突发奇想,以为是卫家主谋,由许卫氏纵火,为的是谋夺家财。你说这都是什么理?有哪个妇人杀了夫家全家,还一不小心把自个儿也烧死了,将一个孤女留给娘家?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的是许卫两家是河间数一数二的大户,卫家又和知县有些过节。如今老太爷已在狱中,生死不知,家人急的什么似的,四处奔走,只是没有门路。如今见了大人,就像见了亲爹娘一样,只求大人做主。”
赵如磨听了这番话,低头沉思,一手无意识地摩擦桌沿,道:“兄长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能称得上是大人,不过是在京里混口饭吃罢了。”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容我冒昧问一句:许小姐是每年重阳都回外祖家还是只有今年如此?卫家大小姐与其夫感情如何?”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本是他人私事,外人也不好问的。只是他夫妻二人的感情却是此案的关键,所以不得不有此一问,兄长见谅。”这种问题老残只推说不知。
赵如磨接着说:“这样。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民生艰难,父母官但有什么担待不到,对嗟尔小民来说,就是天大的祸事了。小弟年轻时也在江湖中行走,听过这些故事,但凡能有帮上的,没有不出力的,这你也是知道的。河间这位长官我刚接触,还不好做判断,不过,卫家是怎么和曹知县结的怨?此怨可解不可解?”
老残为难道:“本来我是来看看老弟,顺便打探消息的。亏我自以为对案情了解颇深,可实际上对这具体的事还知道的不清楚,恐怕有什么纰漏,到时候我再回去问问。先说一下我知道的,曹知县与卫家结怨这事,他们说的含糊不清,就是端平年间举考,河间只有曹家一个家人通过,不多时便有流言传开,说是曹知县与主考官串通,泄了考题。卫家有位远房亲戚,是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不惯科场舞弊,一时意气,竟向长官举报舞弊。世事弄人,后来那一年的举考作废。这位卫姓学子也被判终身不得参加科考。这卫姓学子是个贫寒出身,搅了曹知县的好事,曹知县哪能让他好过?事后派了几个打手,几乎没把他打死。是卫家老爷子看着到底是卫家的人,虽说是出了五服的,不好见一年轻的后生就这么丧了命,便派了人偷偷将他送到临县。这之后,梁子就结下了,曹知县几次三番找茬,卫家不过吃些亏,都一一化解,这次看来是要弄得家破人亡才罢休了。”
赵如磨暗中理出曹卫两方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作出思虑已久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说:“这么着,你回去和卫家说,让他家来一个能说清楚事的,由老哥你来做个东道,我们见上一面。我听听此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个中隐情也可详说。”
说着,握住老残的手,低声道:“也算是老天开眼,烦哥哥给老卫家捎一句准话,就说:京中有贵人插手此事,若是真有什么冤屈,定能还你们家一个公道。”
老残心领神会,回道:“是了,我毕竟当日不在,又是初来河间,很多事情只是转述,细节理不清楚,还是要卫家的人来说妥当。只是一开始也没料想到真是老弟你,也没想到谈及案情,就没带卫家人来。正式见个面也好,卫家长子就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既有学识能说清楚事,又是许家的直系姻亲,当日也在府中。要不就他?”
赵如磨不置可否,只说:“都行,兄长决定即可。不拘什么人,姓卫就行。主要是当面见见,我们都安心。”老残点点头,赶着回卫府报信去了。
赵如磨回到房间,撤了摆在桌上的花生米,吹了昏黄的油灯,走到床边。又被闹了这么一遭,睡意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思量着:一般请谒都是中间人运作,没有两方直接见面的,一旦被对手抓住,就是老大的把柄。但一来赵如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官场中人,没有太大的顾虑,二来,他执意要见见卫家人,自有别的考量。
夜里越发静了,窗外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越发明显。赵如磨虽然极力入睡,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虽然之前跋涉了半旬才来到河间,照理说应该是累了的。但是这一天从县衙、驿站里获得的消息中可以看出,河间纵火案是淌浑水。自己手中除了几张纸,其实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智慧。最后,赵如磨索性睁开眼睛看着床顶,想:微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想着想着,在不间断的狗吠蝉鸣声中,终于睡了过去。
驿站的窗外月色如洗,像一条银白色的丝带从天际落下,照得尘世冷冷清清的。月光光顾的这个尘世,显贵骄横,黎民悲苦,还有数不清的仁人志士在墙角喟叹。与人间的森严等级不同,月光却无视人世的法则,无差别地从曹知县无眠的府邸照到许府大火燃烧后的废墟,最后从驿站中酣睡的钦差的脸庞划过,飘到未知的尽头去。
窗边种了一排古老的银杏,这个季节,枯黄的蹄型叶子落了一阵。笔直的树干上旁逸斜出几根枝桠,树枝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度了一层银辉。四周静谧极了,一切声音都好像被过滤过似的,听不见黎民百姓躲避库捐杂税的奔走呼号,学童私塾中的朗朗读书声以及小儿女私定终身的窃窃私语。一阵风来,树上的枝桠在月华的照射下,忽然“咔吱”一声,断了。
第6章
一阵风来,树上的枝桠在月华的照射下,忽然“咔吱”一声,断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赵如磨趁着还没有人来,早早洗漱完毕,踹了几个铜板和几两碎银子。脚上蹬了一双鹿皮靴。往门外走去。
路过长廊,早有一名随从候着,见赵如磨来,往前一步正要禀报些什么。赵如磨隔空往那人方向扔了一块二两的银锭,吩咐道:“如果县太爷来请,就说早一步卫家来人请,赴宴去了,再问什么,就说昨日有位姓铁的先生来,谈到半夜;如果铁兄或者卫家来人,就说一早被县太爷请去开堂审案了。还有什么,你素日是个机灵的,不用我教。这件事能办妥吗?”
那人笑脸眉开地接过银锭,紧紧地攥在手上,连声应道:“哎,小人知道如何应对,大人尽管放心。”
赵如磨听到这话,心中好笑,好整以暇地问:“你又知道说些什么?”
那人机灵地回答:“想是要是让东家以为大人去了西家,西家以为大人去了东家。这样,大人才能去想去的地方,又两边都不得罪。小人还以为,西家来的肯定是铁老爷,而不会派家人来。铁老爷来了以后小人只要照着大人的吩咐说,还要向铁老爷表示大人对于不能与西家会面十分遗憾就是了。大人说,小人说的对不对?”
赵如磨听到这么有趣的回答,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开口赞道:“就你机灵。好生候着,我晚间回来。”说完大步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县的驿站一般都离城区很远,靠近驿道,为的交通便捷。赵如磨从驿站出发,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城头。倒不是河间特别大或者是道路不好走,而是赵如磨需要赶在两家之前出门,到目的地又不需要太早,所以便在路上优哉游哉的慢慢磨蹭,边漫步边观赏两旁风景。
赵如磨穿过八腊庙,路过孝妇冢,经过文昌祠,越过大明寺,绕过雷神坛,终于遇到了一家包子铺,要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坐下边吃边打探周围情况。原来这一处就是原许家老宅门前常摆的铺面了,之前许宅在的时候人来人往,许宅烧成废墟之后,乡人也有说此处不详的,连带着包子铺的生意也受了影响,老板娘如是说。
许府是河间大户,又烧得人尽皆知。等到事了,左右街坊少不得要将此次大火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果然,邻桌有几个妇人看着许宅方向,一边唏嘘,一边聊:“说起来,许家这火起的蹊跷不是?”
“别说了,还不是那个疯女人……”另一个破带嫌恶地打断了前面那人的话头。
“怎么?”一个头插紫檀木簪,身穿红白碎花袄子的妇人一脸怯怯地问。
“你竟不知!真是,就是许家长房媳妇。”一人惊奇世间竟有人不知此段八卦,连忙将自己所知倾囊倒出。
“许卫氏?她放的火?我曾远远地见过一面,没觉得……”穿碎花袄子的妇人像是回想什么似的,疑惑道。
“就是她。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她相公不是个省事的。自娶了她进门,三两天就撂开了手,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屋里抬人,她又只养了一个女儿,不得上头公婆待见,在府中便站不住脚。先前还一声不吭的,原来是发在后头。”一个“呸”的一声吐出瓜子壳,一边说。
“真是她?官府介入了?查了?”先前那人问道。
“你别说,我听使棍的黄老爹说,县太爷不知收了谁的银钱,要将此案做死,拿她娘家开刀,还放出话来,要他倾尽家财,现在卫老爷还在牢里面关着呢……”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再也听不清。隔远了看,那位碎花妇人仍旧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仿佛不能相信平日里的温和妇人如何能够下狠心烧死夫家全家。
赵如磨听了这番话,擦擦嘴边的油,满意地笑了。
城北的的来福客栈是河间往来荟萃处,过往客商常在此处歇脚,城里的富贵闲人也常在此处闲话,所以但凡想获得什么消息,在河间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赵如磨在许府旧宅门前听到想要的消息后一直在集市闲逛,知晓河间现行的米价、布价和当铺的行规。正想着也要寻一处探探曹知县的口碑,脚就走到了来福客栈门前。小二眼尖,看到赵如磨在门前迟疑,立马摆出笑脸,扯大特有的嗓门,殷勤地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到这份上,不进倒不好意思了。
赵如磨上了二楼,捡了一个临窗的干净座位坐了,赶着来招待的是个言谈利索的小伙子,十几岁的模样,满面堆着笑,开口就问:“客官吃什么?我们家有新宰的嫩黄牛,湖里刚钓的活鲤鱼,清蒸水煮红烧都行,池子里养着乐山的金龟,眉山的王八,还有极香极烈的仙人酿……”正涛涛不绝,赵如磨打断他,“我不吃荤。”
小二马上反应过来,说:“客官不吃荤的,我们也有好的素菜。马头的豆干,聚贤的银耳,衡山的湘莲还有九嶷山的蘑菇。”赵如磨点了个家常豆腐,吃了一会,又高声叫:“小二。”
酒保忙赶了来,问:“有什么事?”赵如磨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说:“实不相瞒,我初来贵地,想打探打探情况。”
酒保望着桌上的碎银子,笑道:“那客官可真是来对了地方,找对了人。不知客官想要知道什么?”
赵如磨问:“不知你们县的父母官平日为官如何?”
酒保答:“曹老爷做官也没的说,就是酷烈了些,小民们承受不起。曹老爷嘉平年间便在我们县,如今已有十数年,除了考场舞弊案和李生上访案,也一直没出什么乱子。平素有冤屈闹到他老人家跟前的,也理;西家偷了东家的牛这类的事,也断;虽然最后原告被告的财物银钱都到了他老人家的腰包。去年河间闹了水灾,临县闹饥荒,虽然赈灾银被他老人家拿去吹吹打打地娶了第九房小妾,但我们县也没饿死人,这都是曹老爷的恩德。曹老爷手下有四位得力干将,管文书的陈县丞,管监牢的蔡牢头,使棍的黄老爹,掌案卷的邢师爷。因这四位平日里出巡都威风八面,小的们闻风而逃,便把这四个称作‘四大金刚’。有那些不肯缴税服徭役的刁民,都是四大金刚催促着,我们也能理解。前头为了一只蟋蟀弄的一奉公守法之民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不就出自我们河间吗?”
赵如磨心中暗笑:“自己不过随手一招,竟找来了一个愤青。”见那酒保有喋喋不休之势,忙截住话头,问,“你说的李生上访案是怎么回事?”
酒保爽快地回答:“我县的百姓除了缴纳皇粮以外,每户还要摊派一钱八分银子,叫戥头。可临县并没有这样的惯例。那时便有传言说,县里大佬收了这笔钱,没有上交国库,而是私藏了达二十年之久,累聚了起码二十万。一来,年年摊派一钱八分银子对于有些户来说是一笔负担;二来,这事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不是?本来这事已成惯例,平常百姓知道归知道,除了平日里多骂几句娘,也不能干什么不是?坏就坏在,一个叫李燧的生员知道了这回事,这人平时比较仗义,一时意气,非要上告,破产走五千里。最后没上告成功,反而丢了生员的资格,连人也关在监狱里,至死也没出来。您说这冤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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