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酸危机
而一大早还要去办公室见雁回,则更是挑战他的忍耐极限。他没敲门,直接推开进去,早晨的风穿堂而过,蹭在脸上凉爽柔和。池烈胸口一直闷着一团气,视线触及到雁回的瞬间更是莫名其妙想发火。
“你大白天戴什么墨镜?”池烈看到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就来气。
雁回靠窗而坐,巨大的黑色镜片衬得他皮肤近乎苍白,些许红润的嘴唇抿出更单薄的笑意,回答池烈:“怕你看出来我一直冲你翻白眼啊。”
见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在,池烈只好沉住气,咬牙瞪着他。
“叫我过来干嘛?”
“表。”雁回手指修长,敲了敲桌上那张纸,“昨天下午你逃课了,发下去的个人信息表没填。”
池烈觑起眼睛,音调拔高了不少:“你好意思说我‘逃课’?那你自己工作时间又干嘛去了?”
话音刚落,对面位置的几个老师余光朝这边扫了几眼。雁回的墨镜上反射出朝阳浅金色的光芒,用理所应当的口吻说:“当然是出去找你了,万一你在外面遇到危险,我怎么负得起责任呢?”
伴随着一声不屑一顾的哼笑,池烈把笔轻轻一摔,推过那张填好的表单,转身离开。
“别走,还没填完呢。”雁回又敲了敲桌子。
“我填完了啊。”池烈折了回来再检查一遍。
“家长的职业和关系也要填。”
戴着墨镜倒还不瞎。
池烈不耐烦地拿起笔,匆匆写下两个字。还没等停笔,又听到雁回说:“要写两个亲属,除了你爸,另一个也写上。”
舌尖顺着后槽牙舔了一圈,池烈心不在焉地低声说了句:“单亲。”
“后妈也是妈,”雁回翻阅着手机上的新闻,“写上。”
池烈眉头一皱,怎么池裕林打电话的时候什么都跟这班主任说?
“她没工作,我也不知道她电话。”
“那就再写一个关系近的亲属。”
池烈弯下腰,在第二栏表格写下了个“池”字,笔尖在纸上顿了半秒,又忽然把这个字快速划掉了。轻微的摩擦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还是有些明显,雁回伸伸腿站了起来,慢步踱到池烈旁边,随手抬起了墨镜边缘,露出一条清晰的缝隙去看池烈写的内容。
“我让你写个关系近的,你就写个没血缘关系的嫂子?”雁回不由得笑了起来,“连她电话都背的出来,看来还真挺亲的。”
池烈一听这似曾相识的阴阳怪气,那团闷在胸口的火顿时烧了起来,指着那硕大的黑色镜片大声道:“你脑子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跟我嫂子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副被惹毛了就张牙舞爪的样子,透过深色眼镜仿佛过滤掉了不少锐气,此时的池烈在雁回眼里只剩下了少年的恼羞成怒,终于让他觉得有点可爱的气质了。
“你急什么呀,”雁回的声音相当诧异无辜,“没有血缘关系就没有呗,要是有了才出事儿呢。”
雁回看着池烈的表情明显是懵住了,似乎是找不到什么话来回击自己,那双湛亮的眼睛便不知所措地闪躲几下。雁回心情畅快地笑起来,低头仔细瞧了遍那张表,饶有兴趣地冲池烈“噢”了一声。
池烈回过神来,“又干嘛?”
“原来你还记得你爸是警察啊。”雁回挑了挑眉,“欸,池烈,你觉不觉得你很光荣啊?”
“什么?”
雁回歪着头思索起来,“你能让一个人民英雄为了你,冒风险走后门也要把你送到全市最好的学校来,某种意义上,你可比那些不法分子厉害多了——”
他话还没说完,衬衣的领口就被池烈紧紧攥住了。少年强压怒火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不也是个走后门的。”
雁回还是一脸温和,慢条斯理地回他:“你是指哪里呢?”
那语调不同于他平时的清脆爽朗,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距离里极其暧昧低沉,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这扑面而来的微妙感,令池烈条件反射般脖颈发麻,手一甩急忙松开了他,后退半步。
“别以为在、在学校我就不敢打你。”顷刻间气势减弱了大半。
“嗯,我知道。”雁回敷衍地应和他,抬手捏住池烈腹部上方的校服拉链,向上提至胸口部位,“别以为在学校,我就在乎师生关系。”
他的唇瓣只轻微地张合,听起来仿佛是呢喃。
池烈大脑一滞,等鼻尖前那阵檀木香气散去,才回过神来小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嫌恶地把自己校服领口重新扯开恢复原样。雁回见状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嘴角,抬手用那张薄薄的纸张轻扫了下池烈的下巴,低笑道:“着装不合规范,要么我帮你穿好,要么你自己脱掉。”
池烈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之前雁回说话拐弯抹角就已经够真假难辨了,而自从知道雁回的性取向后,池烈则更是觉得他话里有话。
不知道是暗示还是骚扰。又或者,只是故意捉弄自己罢了。
但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雁回只要一开口就令池烈讨厌。
“你管我是脱还是穿。”这次池烈挑衅似的把拉链全部解开,瞪了一眼雁回掉头离开。
[二]
池烈原以为只要自己安分点不到处惹事,就能避免和雁回过多接触,不过这显然是自己低估了雁回作为班主任的存在感。
每天早自习之前,雁回都会走进教室溜达一圈,笑眯眯地表扬那些正埋头背单词的学生。如果发现有人在补前一天晚上的作业,雁回不会没收,也不会批评,只说“下次记得早点写”。可轮到池烈他就没那么好心了,要先在课桌旁边站一会儿看清楚池烈写的是什么,再用全班都听得到的音量嘲讽两句,最后才不紧不慢地离开——去办公室告诉了任课老师,池烈有哪些作业没完成。
于是,为了避免被五位老师轮流批评教育,池烈每天都要找常绵借写完的作业,晚上回家奋笔疾书誊抄一遍。
今天也是如此,池烈放学后抓紧时间回家,一开门就听到客房里清晰的麻将牌声音。
里面的人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个女人在里面喊道:“池裕林,倒几杯水过来!”
池烈走过去,女人抬眼看到门口的人是他,便视而不见似的低头继续码牌。池烈把门重重地一摔,让里面的人全都因为那巨大的声响受了惊吓。
“你发什么疯!”女人尖着嗓子在里面叫嚣,“在外面没野够就回来撒泼?”
要不是因为肚子饿了,池烈一定会冲进去跟她骂几轮街,还能顺手掀了她的麻将桌。不过此时还有外人在,池烈便忍耐下来没有发作,回卧室给自己点了份外卖。
他坐下来玩手机,点开微信时发现有个新好友申请的红色圆圈。
头像是个白净漂亮的女孩子。对方是通过搜索手机号码找到的自己,但池烈却完全不记得电话薄里有这么个人,不过他还是不假思索地点了“添加”,并主动发过去一个“?”。
对方秒回:“√”。
池烈:“???谁啊。”
对方说:“今晚我老公不在家,哥哥我想……”
池烈心里立刻亮起三个感叹号,迅速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遇到发色`情广告的了。没想到现在广告都这么猖獗,居然都敢直接加好友私聊,不怕被举报聊天记录吗?
池烈冷漠地回复:“哥哥没空。”
对方:“哥哥在跟别人忙吗?QAQ带我一个嘛。”
池烈浑身恶寒:“哥哥要写作业。”
好歹亮出了自己的学生身份,如果对方稍微有点职业道德的话现在就该闭嘴了。没想到对话框依然弹出了一条新消息:“不按时交作业的话,会被老师惩罚哦~”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突然开始角色扮演了?
池烈皱眉:“拉黑了,你去找别人吧。”
对方说:“别呀,弟弟学习累了,可以找我。”
池烈:“用不着,我自己能解决。”
对方说:“给你打八折哦,比外面的便宜。”
池烈:“我自己还免费呢!”
这次对方隔了半分钟才回复:“啊?难道弟弟还是处男吗?那更要找我啦,我技术很好的!”
“难道”什么“难道”?就算池烈语文成绩不好,也好歹知道这俩字是不能随便用的,不然看着像是嘲讽一样。
池烈说:“那我也不找你。”
没等到对方的消息再次弹出,自己卧室的门先被叩了两声。
池烈迅速把手机藏到坐垫底下,抓起桌上的笔装作正冥思苦想做作业的样子。接着门把手拧动,刚下班回家的池裕林进来了,他把一盘洗干净切成块状的苹果放在了桌角。
池烈懒得抬起眼皮,上下嘴唇微微张合,用没什么力气的声音道:“出去。”
池裕林脸上仍堆满了和蔼可掬的笑容,似乎全然不介意池烈的冷漠态度。见儿子在思考着功课,他不好意思打扰,指着那盘苹果说了句“早点吃”就连忙退了出去。
门一关,池烈松了口气,把手机从垫子底下抽出来,看到对方发来了一条语音。
心脏忽然“咯噔”一下。
没等点开就先下意识联想出对方的音色,大概是像头像上的照片一样软糯糯的甜吧,那么内容难道是……池烈及时止住了自己浮想联翩的念头,喉结上下滚动着,拇指点开了那条语音——
没有听到任何甜度。
没有听到猜想中的内容。
甚至,没有听到女孩子的声音。
那是完完全全属于男人的音色,而调子却故意缠绵暧昧地对他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
灯光迷离,音乐喧嚣。
“你明天不是要上班吗,还不走?”Zac擦干净最后一支酒杯,抬起头看到雁回仍坐在吧台前,对着手机屏幕轻笑。见他半晌都顾着手机没搭理自己,Zac识趣地忙活自己手头上的事。
“回去也睡不着。”终于开口回应之前的问题。
“你那个小男朋友呢,今天不跟你来了?”
随口提出的疑惑令雁回夹烟的手指一顿,接着脸上绽放出讶然的笑容。
“小男朋友?你可饶了我吧。”雁回语气无奈道,眉眼舒展地冲他扬了扬自己手机屏幕,“叫他小处男还差不多。”
顺着屏幕望过去,是一个内容消息充满感叹号的微信聊天框,仔细一看全都是“傻`逼雁回我`操`你妈”“你他妈脑子有病吗”“明天别让我在学校看见你,我他妈见你一次打一次”。光是看这些脏话遍布的文字,就能想象出对面的人如何咆哮的。
“你的头像看起来像是被盗号了。”
“临时换的,逗逗他。”
“你这什么恶趣味啊……而且他不是你的学生吗?”
雁回“嗯”了一声,吸了口烟,慢慢吐出灰蓝色的烟雾,说:“他跟别的学生不一样。”
“哪里?”
“脑子。”雁回轻笑,“有点傻。”
不是开玩笑的话,也不是对于智力的贬低,雁回的的确确觉得,池烈有点“傻”。比起那些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池烈的行事作风显得格格不入;而比起那些四六不通的坏学生,他随心所欲的同时却又有所顾忌。
于是观察池烈的各种反应,就是雁回最近发现的一项新乐趣。
“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对小孩的捉弄上,”,Zac摇了摇头,叹气道,“怪不得你会被他打。”
雁回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你还美上了,当我夸你呢?”
[三]
转天早上是全校师生的晨会时间,夏末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高三年级尤其无精打采地晃悠进操场。池烈站在队伍的末尾,正好是一块避免阳光直射的阴凉草坪。
打完哈欠的零星泪水蕴在眼眶里,将前方视野模糊了一瞬,世界再清晰时池烈就看到了远处雁回的高挑身影。他手插口袋走下艺术楼的台阶,身着宽松的深灰上衣,更显几分慵懒随意,经过自己的班级时,雁回也没多看学生们一眼,随几个老师说笑着走去了教师席。
——戏弄自己的罪魁祸首。
池烈余光朝雁回的方向瞥了瞥,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
冗长的国旗下讲话结束后,照例该全体解散了,不过今天正赶上教师节,教导主任又拿着话筒在主席台上总结开学以来的典型事例,其中就包括“行为规范周”里表现优异的学生名单。一长串名单念到最后,是一个全校师生都略有耳闻的名字:“……以及高三七班,池烈。”
顿了顿,继续道:“以上念到名字的同学都将获得‘先进委员’的荣誉称号。”
字正腔圆的声音弥漫在整个校园上方,经过一两秒的短暂沉寂,不知是谁起了头朝高三七班的方向望去,周围受影响的人群便也紧随其后将自己的目光向蔓延至那阴凉一隅——见到了那个传闻里叛逆顽劣的少年。
明显烫染过的栗色头发,拉链垂在胸口下方,T恤上的骷髅印花从松松垮垮的校服露出来,还有那副垂头不耐烦的表情……单从外表上来看,非常纯粹地符合了别人对他脑补出来的印象。
而这位备受瞩目的焦点人物,此刻正低着头极力避免和任何人四目交汇。对池烈来说,“被当众表扬”这件事,远比“被当众批评”更令他羞耻。不良少年被批评教育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如果不良少年改过自新,那他要承受的可不止周围人审视的眼光这么简单。
不用问,池烈也知道肯定又他妈是雁回在背后搞鬼,替他以纪律委员的身份向学校申请评选。
“接下来,有一则处分通知。”教导主任依然用严肃的语气强调着,“高三七班的池烈同学……”
话音未落,整个操场都爆发出了哄笑声。
“自上周起多次违反校规,在校内文化墙上乱涂乱画,破坏花坛绿化植物,将化学实验室内的易燃物私自带出课堂等恶劣行为,给学校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影响。在此,学校给予池烈同学警告处分,并取消‘先进委员’的荣誉称号。”
虽然听起来是些不能见人的事,不过池烈倒是松了口气。果然,被批评的感觉舒服多了,连周围人戏谑的眼神都能有底气无视。
池烈直了直脖子,发现了左前方教师区域里雁回的背影,他正在跟旁边的年轻女老师谈笑风生,似乎完全没兴趣听台上的领导讲话。
晨会解散后,池烈刻意避开了雁回要走的方向,否则自己真的又管不住自己的拳头。好在今天教师节,主动去给雁回献花送礼的学生很多,加上还会有毕业生回校看望,估计他也没空找自己的茬。
临进教学楼前,池烈又鬼使神差地向身后望了一眼,见到远处的雁回被好几个高一学妹簇拥着聊天,怀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礼物盒子。
常绵正好经过池烈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问:“看什么呢?”
池烈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冷哼一声道:“没什么。”
“欸,你准备礼物了吗?”
池烈摇头,“干嘛?”
“送给雁老师啊。”常绵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
“我送他哪门子的礼物,他也配?”池烈听到那人的名字就生出无名火。
“大家都会送啊。”
池烈啧了啧舌头,怀疑地问:“他这么受欢迎啊?”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常绵说,“而且今天也是雁老师的生日。”
“教师节还过生日?”怪不得收到的礼物看起来都比别的老师多,“这日子挑的,真是便宜死他了!嘁。”
“你怎么对雁老师这么不满啊……”
“那你们干嘛又这么喜欢他。”
“因为……”常绵上楼梯的脚步慢下来,认真思忖后说:“因为雁老师的确没什么让人讨厌的地方啊。”
听到这样的回答,池烈露出嫌恶的神色厉声道:“你们是瞎了吗?雁回浑身上下都是让人讨厌的地方!”
[四]
处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时,池烈获得的不是优越感,而是对于其他人恨铁不成钢的满腔怒火。
雁回很受欢迎,其实池烈看得出来,毕竟他衣冠楚楚的模样蒙蔽了大家的双眼。可实际上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热衷于戏弄学生的斯文败类。
所以,他凭什么受人爱戴?池烈愤恨地想。
而且,池烈发现雁回受欢迎的程度,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班会之前的教室里起了一阵骚动,池烈抬头就看见班长抬着一个雪白的蛋糕盒子进来,小心翼翼放置在了讲桌上。除此以外,蛋糕旁还有一个巨大的纸袋,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大概都是同学们为雁回准备的礼物。鲜花和蜡烛一样不少,整整齐齐摆放在空余的位置,就等着今天的寿星到来。
“无聊。”池烈小声嘟囔着,不感兴趣地埋头继续睡觉。
但今天班里气氛不像往常那般安静,大家为了给雁回一个生日惊喜都纷纷出谋划策,探讨愈发热烈起来。尽管池烈完全不想参与,但此起彼伏的声音还是会钻进耳朵,吵得他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玩手机。
半节课的时间过去了,大家的声音逐渐低下来,而雁回却还迟迟不出现。
有人忍不住发问:“是不是去开会了?”
“应该没有啊,每礼拜一都会来班里的。”
“那再等等吧,也许正接待回校的毕业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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