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酸危机
“你没有早恋吧?”
又来了。这个问题池烈从池钰嘴里已经听了成百上千遍,只好一如既往叹气回答:“没有,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没有。”池烈心里很是无语。这个当哥哥的自己还和老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都早了二十多年的恋了还好意思操心他弟弟。
“学习怎么样,又惹事了吗?”
“没有。”
“同学们相处得好吗?”
“凑合吧,有一个同学还比较熟。”
“老师们教得好吗,上课听得懂吗?”
这次池烈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他知道池钰问的是那些主科老师,但不知为何脑海里率先浮现的是雁回的脸。明明只是个挂名的班主任,存在感却远比每天打交道的任课老师们强烈。
“班主任,”池烈放空的大脑回过神来,“班主任很讨厌。”
池钰竖起耳朵认真听,“怎么了?”
“总是针对我。”
池钰皱起眉头,声音冷厉起来:“行,我一会儿去找他谈谈。”
[四]
能让池钰全神贯注的事情不多,除了他老婆,也就只有池烈的事最让他上心。作为家里的小儿子,池烈被娇生惯养无可厚非,何况父母离婚时池烈也不过七八岁,天生责任感强烈的池钰更是替所有人精心呵护他。虽然,是有那么点溺爱的成分在。
等五个任课老师轮流发言完毕后,剩下的自由时间就是家长去和老师们探讨孩子的问题。池钰迈开长腿去楼道里找那个刚刚只露过一面的班主任,那人正倚靠在窗边看手机,听到有人出来的声音便抬头看了池钰一眼。
“你好,我是池烈的……”池钰的自我介绍讲到一半就卡住了,眼睛在对方轮廓深邃的五官上移不开,犹豫两秒才不确定地问:“雁回?”
雁回浅笑,慢条斯理地开口:“您是?”
“……你认不出我吗?”池钰一顿,颇感意外,“我是——”
“池钰。”雁回打断了他的话,眉眼舒展开温和的弧度,“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没等池钰来得及寒暄几句,又听到雁回用那曾经熟悉的漫不经心口吻继续说道:“当时像个变态一样,三句不离你弟,每天还要跟我们汇报他又长高几厘米。”
池钰怔了怔,随即苦笑起来:“你可真是……每次都拿这件事说我。”他打量着雁回,慢慢走近靠在窗台一旁,“刚才你进教室的时候戴了眼镜,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你还真是又变帅了好多啊。”
“还是你看起来变化更大一些。”雁回保持礼貌地回话,瞥了池钰一眼,“找我聊你弟的情况?”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池钰的嘴角依然保持标准大方的上扬弧度,“但现在,还是先聊你的情况吧。”
气氛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池钰目不转睛地盯着雁回,对方则泰然自若地作出思考状,耸肩回答:“我?也没什么好聊的,如你所见正在这儿当个音乐老师混日子呢。”他漆黑的眸底也含着笑意,“记得我们高中时唱过的那首《光辉岁月》吗,学粤语真是太难啦,所以我现在就要求学生们也必须经历一下这种痛苦。”
雁回声音爽朗地笑了两声,却发现池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怎么一脸严肃啊,你们这些当警察的都喜欢用审查犯人的眼神交流吗?”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当警察?”
“噢,平时我经常跟你父亲联系的,跟他汇报一下池烈在学校的情况。”雁回轻描淡写地说,“有时候也拉家常,他就顺带聊了聊你。嗯,其实我以前就觉得,这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了,像你父亲一样。”
池钰手指收合,指尖在掌心里打了个转儿。
“好了,旧以后有机会再叙,先谈正事吧。”雁回随手从窗台上拿起一本笔记,翻到记录池烈平时表现的那一页递给池钰,“不知道你们家里怎么想,我的建议是给他找一对一家教,反正池烈在学校里也跟不上大家的进度,不如直接回家里自己学习,省时省力,你觉得呢?”
意思就是不让池烈在学校上课了。池钰认真思忖了这个提议,也未尝不是个合适的办法。反正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高考,只要能把成绩提上去,用什么方式都无所谓。
池钰点点头,“回去我跟我爸商量一下。”
他仔仔细细把本子重新看了一遍,又想起拿手机拍了张照,抬头时对雁回道:“加个联系方式吧。”
“嗯。”
“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真小。”池钰递过手机时随口说道,“要不然,就是你跟我家太有缘分了。”
雁回低头输入号码,轻笑起来:“这种缘分还是少点吧。”
[五]
难得今天全家齐聚一堂,晚饭也尤为丰盛。最大的喜事莫过于陶芙怀孕的消息,池烈本以为自己会因此逃过一劫,没想到池钰却在餐桌上郑重其事地和池裕林聊起了请家教的事。
池烈低头不语地听着,偶尔抵触情绪上来就插几句嘴。
“胡萝卜山药泥,给小桃符做的。”
“周姨辛苦了。”陶芙笑着接过那摆盘精致的菜品,用勺舀了一大口放进池烈的碗里,“又要念一年高三了,加油呀。”
池烈哭丧着脸:“不想加油。”
池裕林正和池钰讨论家教机构的花费问题,池烈看到继母咂了咂嘴,显然是对这件事很不满。也不止这件事她不满,家里为了池烈花一大笔钱“保送”进重点高中她也不满,复读要花钱她也不满,宁可把这些钱拿去炒股都比用来培养池烈风险低。
池烈用余光瞥了一眼,饭桌下用脚轻轻踢了踢陶芙,伏到她耳边悄声说:“你看周芸今天那头发盘的,跟石矶娘娘似的。”
陶芙不动声色地在饭桌下踢回去,用嘴型告诉池烈:“吃饭,别说话。”
“找家教也不是不行,可问题是也得镇得住他呀。”池裕林停下筷子对池钰说,“在学校还能有老师替我管教,这一回家就没个准确的作息时间表,他又不听周芸的话,指不定怎么作妖呢。”
池钰想了想,提议:“要不把他带我那儿去?”
“你队里也忙,”池裕林摇头,“小桃符养胎要紧,别让她为了池烈分心了。”
在池钰若有所思的空当,池裕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你今天见到你那个同学了吗?”
池钰清了清嗓子,闷声“嗯”了一下。
“看样子过得还挺好吧?”池裕林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叹了口气,很快又继续眼下的话题:“我拜托他多照应下池烈,他也很尽责,还说如果我实在腾不出时间,就把池烈送他那里也行,家教他也能帮忙联系。”
话音刚落,池钰和池烈双双愣住了。
“不行。”“谁啊?”
他俩异口同声道。
池钰:“这样打扰他不好吧?人家还有自己的生活。”
池烈:“到底谁啊?”
没等池裕林再发话,周芸就眼神凌厉地插嘴道:“我看就这样,挺好的,又不是白麻烦他。再说人家老师自己都乐意,我们干嘛扭扭捏捏的?”
池烈一头雾水,等他明白他们讨论的那个人就是雁回以后,登时这顿饭就彻底吃不下去了。
“你们有病啊?”池烈情绪有些激动,反应过来陶芙肚子里还有个宝宝,就把声音压低下来:“你们自己没时间管我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就让我去住别人家?怎么不干脆把我扫地出门呢。”
“你别意气用事,”池裕林用筷子尖朝池烈点了点,“我都是为你好,坐下。”
“那、那我听她的话还不行吗?”池烈下巴冲周芸扬了扬,“反正我不去班主任家,在学校总见他就够烦了,还让我跟他……跟他……”
睡在一起?这样的说法很是奇怪,可如果去了雁回家那也的确是每天跟他睡同一屋檐下啊。
“我?”周芸嗤笑一声,“我可没能耐管教得了你,到时候你考不上大学就赖我头上。”
池钰则完全是站在池烈这边:“爸,就让池烈去我那儿吧,他很听陶芙的话。”说着,就给陶芙使了个眼色。
陶芙会意,柔声道:“我是觉得,他都十八岁了,怎么也能有自制能力,咱们就别操心太多了吧。”
池烈拼命点头,对这个战友般的嫂子投以热忱目光,“就是!”
陶芙继续说:“我觉得把他送去老师那里挺好的呀。”
“?”
战友叛变革命了。池烈语塞,一脸愕然。
[六]
雁回从氤氲水汽的浴室里洗完澡出来,发现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个不停,解锁屏幕后发现全部来自池烈的微信消息。
雁回挑了挑眉。
被自己备注为“下等处男”的好友此时正在不停地刷屏,大概内容只有一句话:“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雁回打了个问号过去。
[下等处男]:你跟我爸说把我送你那什么意思????????
雁回:“我随口一说啊。怎么了?”
[下等处男]:操,他当真了好吗?!?!
指尖悬浮在键盘上半秒,雁回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自己之前也只是跟池烈的父亲客气一下罢了,没想到这位警察叔叔还真不拿他当外人。
[下等处男]:我服了。
[下等处男]:你他妈真是嘴贱。
[下等处男]:现在怎么办?我家里人没空管我,都让我去你那。
雁回漫不经心回复他:“那你就来呗。”接着又补充一句:“正好我家缺个看门的。”
[下等处男]:你他妈才是狗,你狗逼。
“看门的就只能是狗啊?你想哪儿去了。”
雁回随手扯了条干净的毛巾裹在赤裸胯间,往沙发上靠着继续回复池烈。
[下等处男]:烦死了,跟你住我宁可死![愤怒][愤怒][愤怒]
雁回笑了笑,“你烦什么,我还得管你饭呢。”
[下等处男]:哟,你还会做饭啊?
“嗯。”
[下等处男]:肯定很难吃。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前政治课没听过吗?”
[下等处男]:我高考又不考政治。
雁回的手指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他看了下时间也不早了,就随手打字:“你几点睡?”
[下等处男]:“干嘛?”
“没事,道个晚安而已。”雁回打完这行字就把手机撂到了一边,起身去药盒里,倒出两枚安眠药就着水服了下去。
半个小时后,终于有了点困意。
[七]
夏末的天气总是忽冷忽热,池烈刚拉开易拉罐的铁环就被冰得打了个喷嚏。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十分突兀,不过所有人都在专心做题,池烈搞出来的动静自然都被忽略掉了。
大概是感冒了。池烈再次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到窗外阴沉沉的潮湿天空,只想着赶快躺在床上睡觉。幸好明天有个什么等级考试,七中作为考场会在下午提前封校,全体师生都能提前休息。
本来心情很好,可偏偏今天是要去雁回家的日子。
池烈一想到这件事就堵心到头疼。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池裕林送出去了,初三那年就是在一个多年没见过的叔叔家准备中考,对方正好是初中语文老师,池裕林边说好话边送礼就把池烈托付了出去。然而,最终池烈也没考出个好成绩来,池裕林不得不托更多的关系把他送进七中,当时周芸为了那将近十万的借读费跟池裕林发了很多天的火,那以后更是不给池烈好脸色看。
何必呢?反正自己根本就学不会那些之乎者也,以后的人生更是用不到三角函数,就算把他送到出题人的家里备考,他也只能考出个刚过三本线的成绩罢了。
下课铃响起后,池烈是第一个离开教室的。行李还在雁回的办公室,他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那个人乱碰,毕竟里面还藏着台新买的掌机和几本漫画,要是雁回发现了肯定是被缴获的下场。
池烈去了办公室却没见到有人在,刚一转身就听到了隔壁音乐教室里传来了悠扬的钢琴声,不疾不徐,像是漾开的波纹。
雁回?他向前走了两步,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不假思索地推开门,果然看到了那架钢琴后的人。雁回坐姿挺拔,面色从容地闻声抬头望了一眼池烈,手上的节奏没有半秒停歇,他把每个音符都编排好抑扬顿挫,最终辗转着结束了这首曲子。
还算挺好听的。池烈忘了开口打断他,整间屋子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只剩雁回轻轻合上琴盖的声音。
“又不打招呼就进来?”雁回起身,把一副崭新的眼镜框拿出来戴上。
“你赶紧的。”池烈催促他。
“你急什么,这么想去我家?”
“我是怕快下雨了好吗!而且你不是说你今天限号吗?”池烈话音刚落,窗外就响起了轰隆雷声,接着侧耳细听已经开始有雨点落下来了。
雁回指了指门口的一把长柄伞,示意池烈拿起来,“我家离这又不远,打车很快的。”
池烈没有动。因为这里只有一把伞。
见他还在愣神,雁回走过去把伞拿起来,推着池烈出了音乐教室。行李箱是被池烈自己提下了楼,到了楼口发现外面的雨下大了,不打伞没办法出去。
“啧。”池烈停在原地。
雁回已经走了过来,在他面前把伞撑开移到头顶上,池烈稍一偏头就能瞥见雁回白`皙的脖颈和干净的下巴。他皮肤很好,身材也是恰到好处的肩宽腰瘦,外表在大部分女性眼里都是绝对惹眼的存在。然而这样的人喜欢的是男性,于是这近在咫尺的危险距离就令池烈相当在意。
像是担心自己被沾染上某种病毒一般,池烈心有抵触地挪开半步,正好出了伞外。
“我自己走就行,别管我。”
“你不是感冒了吗?”雁回早就听出他鼻音略重。
池烈不自觉地吸了下鼻子,头顶的光线被遮挡住了,那把伞又移了过来。
这次是少年坚决的态度:“我不要跟你打一把伞。”
这份莫名其妙的任性令雁回笑了,望着那张神情固执的脸,他自觉地将手臂收回来。池烈提起行李箱,打算直接淋着雨出去。
刚迈出一步就忽然视线一黑,自己头上多了样沉沉的东西。池烈伸手一摸,是件衣服,回头发现雁回身上的黑色皮衣外套不见了。
“都说了别管我!”
没等扯下来就被雁回按住了脑袋。
“你病得再重我都不会照顾你,”雁回手掌轻轻发力就把池烈的脸向上仰起,“别给我添麻烦,我的衣服可是很贵的。”
雁回松开手,自己打着伞走出去了。池烈心里不快,但头开始越来越疼,他手指攥了攥外套边缘,闷闷不乐地跟了上去。
隔着皮革布料,能感觉到冰凉的水珠在头上缓慢滑落。按理说感冒时嗅觉会非常迟钝才对,可池烈却能清晰地闻见外套里甜腻的檀木香气,和淡淡的烟草味一起掺杂在潮湿的雨水之中,竟然意外地分散了头疼带来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跟着雁回到了马路街边。
这段路没有很长,刚好足够他在一个人的外套里躲一场雨。
[八]
雁回家在高层公寓楼,屋子也足够宽敞,从壁纸和家具布局设计来看,显然经过主人的精心布置。池烈把行李箱随便放下,环顾四周就被浴室的风景吓了一跳。
“我`操,”池烈忍不住感叹,睁大眼睛问雁回,“你家浴室怎么是全透明的?”
雁回正摆弄家里新买的咖啡机,漫不经心地说:“你个小处男懂什么情趣。”
又他妈拿这件事嘲讽他了。
“你不是自己住吗?”
“我就不能带人回来了?”声音极轻,像是刚睡醒的猫轻轻挠人心口。池烈登时哑口无言,光是听这么一句话就能联想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场景,他瞬间被自己脑补的内容恶心得不想再说话。
——肮脏的成年人。
池烈对着浴室透明的玻璃撇了撇嘴。接着,他听到雁回在轻轻地笑。
头昏脑热之际也不知哪根神经线搭错了,池烈语气几分恶劣地问他:“你是被压的那个?”
过于直接的问题令雁回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抬起脸直盯着池烈,慢条斯理道:“你没试过又怎么知道?”
池烈立刻闭口不言了,又不甘示弱地用嫌恶的眼神剜了雁回一眼,提起箱子进了雁回指给他的房间。这里其实是书房,不过空余的位置也刚好放得下一张床,深蓝色的被褥看起来是全新的。
整间屋子唯一能明显找到的缺点就是没有空调,不过眼下也快入秋,天气凉爽起来倒也不怕燥热。
“喂。”雁回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他手插口袋倚靠着门框,歪着头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池烈摇头,反正雁回做的饭他肯定没胃口,“我困了,别理我。”
“先把药吃了再睡。”雁回出去,再过来时拿了个黄色的药盒和一杯水。
大概这是池烈能见到雁回最像正常人的时刻,平常最讨厌的人稍微流露出一点真诚都足以令人放下戒备。池烈把药按照说明书的指示服下,清凉的水流入喉咙时,雁回忽然道:“去我床上睡吧。”
一下子就被凉水噎到了嗓子,引起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间屋子窗户坏了,”雁回指了指那条缝隙,正有冷风从外面渗透进来,“关不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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