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催眠
司仪匆忙下台找人沟通,底下的宾客不知怎么回事,纷纷议论起来。恰在此时,那led屏又突兀地亮了起来,像恐怖片里拔了电源却仍旧开机的电视,开始播放一段无声的影像。
谢锦天站在门口迎宾,文质彬彬地微笑,八面玲珑地寒暄。然而他的目光却极少落在身旁的美艳动人的新娘身上,常常是蜻蜓点水地一掠,便又跃入人群中一番寻觅。
他也很难说清为何会如此期待易杨的道来,报复的滋味他早已尝到,可却还不够,就像沙漠里渴了许久的人舌尖触到了一滴甘露,那席卷而来的叫嚣的欲求几乎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对这种欺凌上了瘾。
易杨越是含垢忍辱,他越是要步步紧逼,如饥似渴地压榨着、吮吸着独属于他的痛苦。这般的一意孤行,已背离了当初催眠的初衷,可他却无法自拔。或许正因为他们都是不幸家庭孕育出的有着共同特质的产物,才会令他如此在意易杨的背叛。可以说,易杨就如同一面镜,映照出他内心鲜为人知的孤独与软弱。他亲近他,是为了视而不见,他疏远他,是为了看不真切。
而如今,他却想要打碎他,好似这般就能让不堪回首的部分一笔勾销。
这般等到临近吉时,化妆师都已将夏雪拉进去换衣服了,谢锦天却仍旧寻了个借口站在迎宾台前。终于,他见着一个徘徊在礼堂外略显踯躅的身影,但却不是易杨。
在看到谢煜的一瞬,那活埋在心底的最丑陋的部分又被刨出坟墓,借尸还魂在了如出一辙的眉眼中。那笑容悄无声息地淡出,又盛装打扮一番,凛若冰霜地回归。
“我来晚了。”
谢煜这不咸不淡的一句,无疑戳中了谢锦天的软肋。
多么盎然自若的致歉,它轻飘飘地绕着那二十多年来生成的沟壑盘旋片刻,随后降落在了亲情的高地,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收获着水到渠成的名为亲情的原宥。谢锦天此时也懒得计较究竟是谁成全了谢煜的不请自来,他只想离了这蹩脚的场景,以免沦为受人耻笑的苦情角色。
眼看着谢锦天不发一言地转身就走,谢煜唯有挺直了腰板站在那儿。他知道要修复这断了二十几年的父子之情需披荆斩棘,但他壮士断腕地回到这里,不过是为了给过去一个交代。谢锦天或许没注意到,他越不希望自己像他,便越像他,他们终究是父子,这一份血缘的牵绊是他如何都摆脱不了的。
走进场内,寻着主桌坐到了悉心装扮了一番的前妻郑荞边上。她老了,真的老了,那苍老不止显露在脸上颈项上藏不住的细纹,更深藏在她举手投足间的倦怠中。
郑荞似乎早知道谢煜要来,对于他的出现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轻轻瞥一眼,并未搭理他。台上,他倾其所有培养的儿子,正从夏父手中接过新娘的柔荑。
当年,他们没有这样的仪式,拍几张西式的婚纱照,胸前别一朵红花吃顿饭便算是成婚了。可当时的她,也如此刻的夏雪般眼中满溢着幸福,笃定爱情能细水长流,笃定彼此能天长地久。
可后来呢?时间还没来得及用柴米油盐的琐碎消磨掉她的期许,她的丈夫便先一步摇醒了她的美梦。随后,儿子成了她的全部,除了谢锦天,她一无所有,可如今她连谢锦天都要失去了。
“一转眼,那么多年了。”
这俗气的开场白,终于引得郑荞侧目。她耳边垂着的宝石耳环闪了一闪,像配合着这气氛狡黠的一眨眼。
“别来这套虚的。你能坐在这里,是我说服亲家的。”
谢煜不免有些意外,难怪本来推说不便的夏家又峰回路转地邀请了他来,原来是这位前妻说情。
“听说你和他断了?”郑荞尽可能使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
那么多年过去了,时间的确冲刷了些许附着于表面的怨恨,但那融入血骨中的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的心酸与不甘,却总提醒着那一日天翻地覆的痛不欲生。谢煜自然该为她此后的不幸负责,可等到如今人老珠黄的地步,她已不再相信什么回心转意的感情,于她而言,永不会背叛的,唯有金钱和物质。谢煜显然做好了偿还他们母子的准备,所以她给他一个台阶下,也成全自己一个宽容大度的名声。
“嗯……”对于这略微难堪的话题,谢煜只好如实答,“我会补偿你们的。”
郑荞要的就是这句,然而,还不等她继续,台上的led屏忽然暗了。
谢煜也是一愣,将视线移到一脸莫名的新人身上,随后他看到那led屏再次亮起,稍稍停顿后,便开始播放一段年代久远却令人咋舌的画面。
画面中,一个男人正疯狂亲吻、抚摸着一个倚着写字台的少年,那少年拼命挣扎着,然而他的双手终究被男人一同箍在了怀里,以便肆意□□。
那少年背对着镜头,始终看不清模样,可那正行龌龊之事的男人,却有着一张与新郎如出一辙的脸面。
第四十一章 水落石出
一瞬间,谢煜只觉得入赘冰窖,而坐在他身旁的前妻郑荞更是双唇发白、面如土色。
那视频很短,只有一分五十秒,全程没有什么过于激情的画面,但也足以用“猥亵同性未成年人”来概括内容。
一则丑闻。
席间的宾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鸦雀无声,这显然不是什么预设的环节,而是有谁刻意为之的难堪。片刻后,嗅到了异样的议论声再次鼎沸,而这之中还夹杂着些好事之人的窃喜。
那画面里的男人虽与谢锦天长得极为相似,但细看之下仍能分辨出,那并不是他。在场的,认识谢锦天父亲的寥寥无几,但那揣摩别人家丑的兴致却令那些陈年往事的推断迅速传遍了整个宴会厅。
这一份特殊的“贺礼”,令台上的新郎和新娘瞬间成了孤立无援的丑角。在司仪擦着汗重新回到台上与他们交谈的短短几分钟里,这一场婚礼已注定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此时,谢煜的手机忽然响起,他不敢看台上的谢锦天,硬着头皮匆匆退场,直走到会所外方接了那恼人的电话。
“这是我给锦天的贺礼。”彼端那人不疾不徐道。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谢煜劈头盖脸地质问,“我已经什么都给你了!”
“什么都给我了?”彼端传来一阵阴恻恻的笑,“这么多年来,我掏心掏肺地对你,而你却只想着用那些东西打发我?”
“那你要什么?你还要什么?这是我们俩的事,为什么要牵扯别人?”
“别人?他可不是别人。”彼端语气骤然冷下来,“当初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丢了工作,成了过街老鼠,非要和你一起躲到国外去。”
谢煜自然明白对方的怨怒,只是他没想到,时隔多年,那恨意竟丝毫未减,在暗中窥探着,伺机而动。只怪他平日里从不与那人谈及这个话题,也便安慰自己一切终究会过去。
“是,这些年你是没亏待过我,可从你提出要两清的那天起,我们之间便没有谈判的可能了。”那低沉的森冷悄无声息地滑过耳畔,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你们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丢下这句,电话便被挂断了。
谢煜愣愣地听了许久的忙音,垂手呆立。
他早该想到,当初用他妻儿的安危来威胁他一同出国的方烁是那样一个感情用事的疯子,难怪那时候与他谈分手时,他显得如此通情达理、平心静气,原来他早便想好了报复的法子。
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尽管阔别多年,但谢煜却很了解谢锦天最在乎的是什么。这出因他而起的闹剧,如何都不可能圆满收场,别说被原谅后的落叶归根了,今后,恐怕连见一面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这般想着,谢煜苦笑着回过身,却不料正撞见一个匆忙走出会所的身影。
目光相触的一瞬,势如水火、榱栋崩折。
易杨在看到那录像的一瞬,就仿佛被投入了冰冷的海水里,耳畔的声音全都遥远得好似来自于水面。耳畔是翻滚的气泡声,每一个气泡里都圈禁着一段能溺死他的回忆,它们本都静静地蛰伏在潜意识的深处,如今却都因着激起的水花而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幻化成那个背负着耻辱印记的逆来顺受的少年。
他面庞清秀,眼神空洞,蜷缩在阴影之中,瑟瑟发抖。无力反抗的他,曾一度希望连至亲都不在乎的肮脏的自己应当从这个世上消失,他之所以没有就此自我放逐,是因着与那噩梦有着相同脸庞的另一个少年的救赎。他无法向他言明苦楚,也不责怪他选择性地忘却,只希望,能以他所给予的身份常伴左右。然而始料未及的是,精神上的依赖最终演变成了痴情的伏笔,当把真心交付,便注定了一场悲剧的离散。
而比这更令他摧心剖肝的,是信仰的粉碎。他眼睁睁看着谢锦天从神龛上跌落,碎裂了他为他镀的金身,露出“子承父业”却“青出于蓝”的内里。这异曲同工的丑陋,终于让他看清,时间并没有令他走得更远,心上牵着的枷锁,不过是放任他自以为是地绕了个圈,兜兜转转,他终将回到这里,站在渺小、怯懦的自己跟前,依旧无能为力。
除了退缩,除了逃避,他还能怎样?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逃离了会所,站在扑面而来的黑暗中。
而那黑暗里,还闪烁着一双眼,仿佛嗅着他的气息而埋伏在记忆深处的窥探的猛兽。那目光照亮了冰山下深埋的恐惧,让今日的一切都仿佛是个精心策划的局,用以嘲笑他所谓“放下”的痴人说梦。
易杨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直到退回到人造的光亮中,可他的双眼却被遗弃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瑟瑟发抖地乞求着视而不见。
“易杨……是你吗?”
分明是低沉的语调,却如山崩海啸,震裂了他最后一道防线。记忆在脚下隆起了土堆,将失魂落魄的他掀翻下去,活埋成了万念俱灰。
那个仿佛修剪枝丫般轻松砍去他人生本有的明媚的可能的刽子手,一步一步地靠近,将他圈禁在他的狩猎范围里,再次演绎弱肉强食的法则。
幸而一个身影及时挡在了他的跟前,隔绝了他自我厌恶的恶性循环。
似有争执,似有拉扯,但最终,易杨被一心护着他的那个给带离了这样的险境。
一路沉默的樊逸舟,在将易杨带到家中以后,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见他仍在发呆,竟忍不住半跪下来一把搂住了他。
向来厌恶触碰的易杨,这一次却并没有挣扎,只是在许久以后方疲惫道:“是你做的?”
疑问的语调,肯定的神情。从樊逸舟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猜到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去……”樊逸舟将头埋在易杨的颈窝里,追悔莫及。
其实从年后,谢锦天志得意满地来找他,要他解开记忆的封印的那刻起,他便起了报复的心思。
他怎能对心爱之人被如此对待置之不理?只怪他当初急功近利地做了错误的决定,才使得谢锦天总能找到伤害易杨的可乘之机。所谓的弥补根本不能挽回什么,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要一劳永逸,就要彻底铲除那些威胁易杨的可能。
更何况还有夏雪。樊逸舟虽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从易杨口中听说这个心地善良、蕙质兰心的姑娘,他不希望她也沦为谢锦天的玩物,就此毁了一辈子的幸福。可谢锦天像看一个囚犯那样看着她,令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她。她本不应该被卷进属于他们的纷争里。
这般打定主意的樊逸舟,顺藤摸瓜地联系上了忽然归国的谢煜的前任伴侣,而那位名为方烁的谢锦天曾经的班主任,也正筹划着反攻倒算,两人一拍即合。
那段录像是方烁提供的,樊逸舟初看时险些砸了屏幕,恨不能将谢煜碎尸万段。
“沉住气,年轻人。”方烁文质彬彬的脸上浮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听我把故事讲完。”
方烁的故事里,充斥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欲求。他从见谢煜的第一眼起,就疯魔般为他倾倒。他在谢煜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可谢煜总漫不经心地拒绝着他的爱意。直到有一日,他发现了谢煜的秘密。
“恋童癖。”方烁轻轻转着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又戴上,“我借此要挟他,终于得到了他的垂青。”
当然,这样的威逼利诱并不能换来谢煜的真心。可即便如此,方烁也已心满意足了。他替谢煜守着他的秘密,享受着两人私会的时光,可他发现,谢煜还是偶尔会背着他去找易杨。
“照理说,随着那孩子年龄的增长,他对他的兴趣会慢慢消减,可事实上却并不是。”方烁脱下眼镜,擦拭起来,“我原来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后来,我生出些疑虑。”
正因为这样的疑虑,令方烁又开始了他的跟踪与追查,结果却有许多意料之外的收获。
“那孩子的妈妈也喜欢谢煜,她为了讨好他,竟然纵容他对她儿子的所作所为。”
听到此处的樊逸舟简直是瞠目结舌、毛骨悚然。他很难想象,一个母亲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全然卸下保护孩子的职责,听之任之那些本可以规避的伤害。
这些事,易杨从未向他提起过,这恐怕是他最不愿被触碰的伤痛,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也难怪易杨始终没有安全感,习惯将感情隔离借以保护自己。这世上连他的至亲都如此待他,那么还有谁是值得他信任与托付的?
所以他才会选择谢锦天,不只是因为他是他年少时身边仅有的温柔,更是因为他骨子里透出的自私像极了他痛恨却又难以割舍的母亲。这是最令他厌恶,却也最令他安心的相处模式——他卑微地相信着,他不值得被温柔以待。
一种难以言表的无力感灌满了胸口,樊逸舟使劲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才将那股烦闷压下:“所以呢?您做了什么?”
“我要他别再去找那个孩子。”方烁重又戴上眼镜,将情绪全都隐在镜片后面,“可他不听,所以我用我的方式来隔绝他们。”
后面的故事,樊逸舟是知道的。谢锦天“巧合”地撞见了他父亲与方烁的感情,令原本人人艳羡的家庭分崩离析。
“虽然这是我设计好的,但谢锦天当时的反应的确出人意料。”方烁的语气仿佛在数落自家孩子的顽皮,“他让我有充分的理由恨他,并反复咀嚼这种恨意。”
本该还懵懂的年纪,却撞破最禁忌的感情。当时的谢锦天却并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手足无措,相反,他看起来十分冷静,冷静地表演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惶恐不安,随后在欺骗了二人之后,转身就把方烁的名誉毁得干净。
当方烁在三天后发现被贴满了校园的恰到好处地隐去谢煜模样的“艳照”时,险些要怀疑这是父子俩联手演绎的闹剧。然而谨慎的谢煜是不会这么做的,他最怕他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被曝光,又怎会将有自己背影的照片公之于众。
这略显生涩却又破釜沉舟的伎俩,自然是他那似乎只遗传了外貌的儿子的所作所为。当他说出这一推断时,谢煜与他大吵一架,指责他的用心叵测。直到他被迫辞职,在最后一天抱着一箱书离开,却被守在校门口的家长们扔了一头一脸的臭鸡蛋和烂菜叶时,来接谢锦天的谢煜才从隐在人群中露出诡异微笑的儿子身上察觉出了令他无法置信的城府。
那般的“深藏不露”,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可当时的谢锦天才十岁,这可否算作是一种天赋异禀?
没有学校再愿任用“声名远播”的方烁,他也算是被逼上了绝路,因此他所幸寻了自己兄弟的关系,三番五次地潜入方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拍些照片以证明无孔不入的防不胜防,借此要挟想就此断了联系的谢煜,在规定的期限内,与他远赴重洋。
自幼出生在书香门第的谢煜没见过这种阵势,因着担心母子俩的安危,当真决定就此一走了之。走前,他如方烁要求的那样,向郑荞坦白了多年来的欺骗,并告诉她曲终人散都不过是他的抉择。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护者婚姻的美满的郑荞又怎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声泪俱下地挽留,伤心欲绝,然而谢煜却心如铁石。
谢煜走的那一日,关于他与方烁的事已传遍了街坊邻里。方烁毫不避讳地开了朋友的车,特意来接谢煜。谢煜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来,被指指点点的人们“众心捧月”地围着,只得挺直了腰板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