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催眠
上车前,一回头,他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尚且年幼的谢锦天,他如当初目送方烁离开般目送着他的亲生父亲,只是脸上再没有那种古怪的微笑。
他的眼神是空的,透过那双眼,仿佛能看到老公房墙上的那些斑驳。那是岁月冲刷的印记,是自此形同陌路的寥寥几句诀别。
方烁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父子间不动声色的决裂,那一刻他才觉得谢煜是真正属于他了。
然而他意想不到的是,谢煜落叶归根的心思,从未断过。他愿用两人多年来打拼积累下的所有,来交换赎罪的自由。
被告知这一切的方烁,仿佛成了当年的郑荞,当真是报应不爽。可惜他不会像郑荞那样痛哭流涕地挣扎,他心知谢煜去意已决,那么再多的挽留都于事无补。在这场无法双赢拉锯战中,他注定是要输血浓于水的牵绊,那么至少在结局揭晓时,不要输得如此狼狈,他宁可用刻骨铭心的恨意换取谢煜铭记一生。
爱与恨,譬如生与死,有时不过一线之隔。
第四十二章 深度催眠
八岁那一年夏,谢锦天在体育课上扭伤了脚踝,用自来水冲了半天,仍肿成了个馒头。母亲郑荞出差在外,在郊区上班的谢煜在得到学校的通知后表示会尽快赶来,然而因为些事耽搁了,直到放学,谢锦天都没能见到谢煜。眼看着同事们都走了,也赶着回家照顾孩子的保健室老师很有些为难的样子。
“你扶我吧?”谢锦天在撒了个谎让保健室老师安心回去后,对始终陪着他的易杨道。
易杨点了点头,也不管自己比谢锦天瘦弱、矮小,硬是扛起了他半边的重量。
那天的火烧云红透了半边天,两人的影子被嵌在了一起,仿佛一个蹒跚的连体婴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着。谢锦天也知道自己对易杨来说是个负担,可到了嘴边的歇一歇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他喜欢看易杨为了他而默默付出却全然不计较的模样,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恐怕只有易杨对他是这样不求回报的了。当时的谢锦天还不很明白所谓的永远,但他想,如果永远有个形式,那或许便是这样相互扶持着一路走下去。
向来都冷着一张脸的谢煜终于回到家时,就见着易杨低着头在帮谢锦天用喷雾喷脚踝。他的目光在易杨微微颤动的睫羽上流连片刻,方走向自己的儿子。
“伤得怎样?”
谢锦天想在谢煜跟前表现一下,便说没什么大碍,不必去医院。父亲是医生的谢煜俯身检查了一番,发现虽然那脚踝看起来伤得很狰狞,但并未伤及筋骨,也便由着谢锦天去了。
易杨却放心不下,欲言又止地看着谢锦天,好似他才是个负责任的家长。
谢锦天被易杨看得心里一暖,不由得大着胆子道:“都那么晚了,要不你……留下来吃饭?”
这话,是说给谢煜听的,谢煜不喜欢外人在家里久留,但今天是易杨送谢锦天回来的,总要谢谢他。
被这么当面问了,谢煜瞥了眼怕给他们添麻烦而正红着脸拒绝的易杨,说了让他们等一下,随后便取了客厅打电话。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都有些紧张,片刻后却听谢煜道,和易杨的父母说过了,易杨留在他们家吃饭,而且还在这里过夜。
听到这里,谢锦天喜出望外,而易杨则愣住了。他并不知道,当时接电话的是吴招娣,她一听是谢煜的声音,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恨不得好好表现一番,自然是谢煜说什么她都满口答应,全然忘了平日里是如何叮嘱易杨的了。
易杨觉得吴招娣能如此爽快地同意他留宿很有些反常,但一想到能和谢锦天一起待一整晚,小孩子心性便又冒出来,暗自窃喜。
晚饭是谢煜叫了保姆来做的,在易杨眼里,这一大桌菜是规格极高的款待,这让他坐在脚都碰不到地板的椅子上很有些局促。一张雪白的小脸始终低着,只盯着跟前那盘凉拌黄瓜吃。
“你给夹点菜。”谢煜对谢锦天抬了抬下巴。
谢锦天立刻站起来殷勤地给易杨夹了好些荤菜,其实他早想那么做了,但在这个家里,谢煜就是规矩,他不敢擅做主张。
易杨被父子俩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一向有些怕不苟言笑的谢煜,平日里见到了,也就是叫一声“锦天爸爸”便快速找借口离开了,而今天,却要这么一本正经地面对面吃饭,那压迫感令他只能用静默地顺从来防止自己出错。
幸好没多久,谢煜便说吃好了先去书房。谢锦□□易杨眨了眨眼,松了口气的两人相视一笑。
吃完饭,谢锦天便让洗好澡的易杨帮他擦身,随后便去他房里一起拼建筑模型。那是阿姨郑欣从国外给带回来的,他一直舍不得拆,今天易杨来了,正好。
“你要不要早点睡?”易杨虽然也很想玩这一看就高大上的东西,可他还是担心谢锦天的脚,都伤成这样了,总要休息好。
“没事!小伤!”谢锦天说着一指易杨身后的写字台,“502!”
就这般,两人摊开报纸拧亮台灯,头碰头地拼起了模型,结果一不小心两根手指粘在了一起,慌忙扯开,那方才连接的地方都已经发白发硬了。
“疼吗?”谢锦天也不顾他自己,只捧着易杨的食指瞧了又瞧。
易杨摇了摇头,只觉着整颗心都沉入了谢锦天的眼眸里,溺在那不经意的温情中。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只想着如果谢锦天需要他做什么,他赴汤蹈火。谢锦天是这世上除了他父亲以外,最关心他的了。而他的母亲吴招娣,恐怕等他这层皮脱了又长出新的也不会留意,因着她始终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当年她懵懵懂懂的,父母说易成刚老实,跟着他不吃亏,她也便嫁了。可如今看看自己身边比自己姿色差些的姐妹们都过得比她好,这便恨起易成刚的没出息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责骂半天,还时常捎上易杨,说要不是因为他,她早离婚了。
易杨始终被父亲教导要孝顺,无法将矛头指向他母亲,便只能指向他自己。他自幼乖巧,尽可能不给父母添麻烦,同时却也根深蒂固地自卑着,觉得自己不配被无条件地喜欢和关心,总一副内向、胆怯的模样,因此被班里的同学嘲笑像个小姑娘。幸好,他还有谢锦天。
玩着玩着,两个孩子都累了,谢煜过来敲了敲门,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谢锦天立刻便□□脸来,不敢再多留易杨,一瘸一拐地给他指了客房的方向。
易杨走前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玩得忘了时间,要害谢锦天被谢煜说了。
“没事的。”谢锦天虽然心里也有些不安,但却不愿在易杨面前露出来。
“那你早点睡啊!”易杨瞥了眼地上还未收起来的模型,总有些担心。
谢锦天摆摆手,咧嘴一笑。
然而合上门,谢锦天却发现过了平时睡觉的点他根本毫无睡意,看看拼了大半的模型,心痒难忍,干脆继续做了。这一折腾便折腾到了凌晨,等胶水干了,谢锦天抑制不住兴奋,就想立刻让易杨瞧瞧。
为了不惊动隔壁的谢煜,谢锦天没穿拖鞋,摸着黑扶着墙慢慢摸索着走向易杨所在的走廊尽头的客房。
站在门前,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却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奇怪的动静。
难道易杨已经醒了?
谢锦天有些激动地轻轻转动门把手,缓缓拉开一条缝。
果然,那台灯还亮着,橘色的茸茸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挠着谢锦天的心,恨不得立刻蹦进去给易杨个惊喜。
正想象着易杨知道他完成了模型后会是怎样的表情,却忽然发现透过门缝看到的场景有些不对劲。
拉开些,再拉开些,这才发现那诡异的动静的来源——一个熟悉的的背影正将小小的易杨压在墙角的阴影里,肆无忌惮地摸索着,掠夺着,像是在搜身,又像是在拧着皮肉。而易杨正在拼命挣扎,他的头拼命转回避那一对紧追不放的唇,嘴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谢锦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谢煜,可他当时的理解力有限,并不明白谢煜究竟在做什么,只发自内心地恐惧着。就好似此时的谢煜,已经化身为他所不知的某种在夜晚才行动的鬼怪,正贪婪地啃咬着易杨,要将他拆骨入腹。
这种猜测令周围的黑暗仿佛也体察了他的胆怯,蠢蠢欲动地包围住了他,令他寸步难行。
就在此刻,易杨忽地一抬头,与他目光对上了。
谢锦天仿佛被狠狠捶了下胸口,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堵住了他的嗓子,令他呼吸急促起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瘸一拐地跑了,可却因为行动不便而不争气地摔了一跤。
那动静仿佛一声惊雷,吓破了他的胆,也打断了那“鬼怪”的好事。
谢锦天听到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吓得连滚带爬地往自己房间逃。隐隐他听到谁喊他的名字,像是易杨,又像是谢煜,或者是那个将易杨吞进肚里的狞笑着的鬼怪。
房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谢锦天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空调完全不起作用,他的汗水湿透了他的t恤,黏腻的触感,好似易杨溅在他脸上、身上的血。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不争气地颤抖着,而那之前还与易杨相连的食指的一侧,火烧一般地疼痛。
谢锦天蜷缩在门边坐了许久,像一只惊弓之鸟。
他从不知道自己是那样地懦弱与自私,在嗅到危险气息的关口,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全自己,而抛弃了全心全意依赖他、信任他的易杨。
可要他此刻回去,或只是单单打开门走出去,他都无法做到。
因为方才谢煜看他的眼神,全然不似一个父亲看孩子的眼神,而更像是阴谋败露后气急败坏地要致他于死地的凶神恶煞。
第四十三章 良心发现
谢锦天知道自己撞破了父亲的秘密,却又不敢深究。他勉强撑起身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鸵鸟般地期望第二天睁眼发现这一切都是梦。然而易杨和谢煜却不放过他,他们反反复复地从梦里潜入他的房间,在两头拉扯着,直到闹钟突兀地响起,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平日起床的时间。
天已经微微亮了,惨白的光穿过层层帘子顽固地透进来,黯淡了那盏默然不语的灯。
门外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他就此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这种认识令他感到另一种别样的惶恐,他下了床,扶着墙挪到门边,胆战心惊地转了转门把。门依旧锁着,而他的心却被撬开来,毫无防备地敞开着。
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却发现外面空无一人,唯有那走廊尽头的“案发之地”,似在召唤着他。
谢锦天一步步艰难地挪回去,企图确认昨夜的一切是否只是他的臆想。推开门,却发现客房里齐整得好似不曾有人住过。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易杨早在昨晚,就因为他的见死不救而已经尸骨无存。这样的念头一旦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疯长成他曾看见过的关于死亡的所有画面,他们一张张添油加醋地恐吓着,铺满了整个房间,直到连成都长着易杨脸孔的尸山血海。
谢锦天吓得夺门而出,却恰巧迎上忽然打开的大门。
谢煜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戴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也就是人畜无害的书生模样。
可当他走近谢锦天,微微一笑时,谢锦天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些记忆,就此封存。
直到此刻,被置身于聚光灯下,那一幕幕才又从意识的夹缝里钻出来,死灰复燃地拷问着他“逍遥法外”的愧疚。
从前他常说,人们的过去构成了现在,可很少有人有耐心去解读他人的过去,浮躁之间,掐头去尾,只看此刻片面的结果,并以此盖棺定论。
可他对易杨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自以为熟知他的过去,于是理直气壮地因着他隐瞒的罪名,将他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所谓多年的情谊,却抵不过他为了逃避内疚的自欺欺人,只相信他愿相信的,且一条路走得死不回头。直到记忆因着这一段诡异的视频而如洪水般冲垮了以往的认知时,那抽丝剥茧后串联起来的因果全都指向了一种令他惊悸的可能。
谢锦天站在台上,茫然四顾。
许久后他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然而无论是谢煜还是易杨,都已不在宴会厅了。
周遭的议论与吵杂都被抛在了脑后,他站在寂静的夜色中,却只见着樊逸舟扬长而去的车辆尾灯。
疑云满腹,却抵不过水涨船高的陌生的情绪,它们从那一晚被抵在墙角的易杨眼中溢出,漫过时间的堤坝,淌到他脚下,映照出他的面目可憎。
一直以来他都恨着谢煜,希望与他毫无瓜葛,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就是谢煜,另一个谢煜。
难怪在医院的那一晚,易杨会问他是否只记得那些。原来未出口的半句,竟涵盖了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最龌龊、最不堪的经年累月的伤害,而他却因着被催眠后的忘却而得以问心无愧。
作为催眠师,谢锦天其实很清楚,真要想起那段记忆于他并非难事,这就好像缺了一角的拼图,仔细搜索,必能发现端倪,可他的潜意识却拒绝这种探究。因着在他的内心深处,根本不愿承担这连带的责任,不愿替易杨的不幸负责。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来了,这是场躲不过的浩劫,以翦草除根为目的,将他的人生全盘推翻。可他没什么可辩驳的。他是当之无愧的帮凶,是罪有应得的共犯。只是那个生生将他拖入泥藻的罪魁祸首,此刻竟还敢站在他的跟前。
西装笔挺、风度翩翩,这一身无懈可击的铠甲,曾无数次蒙骗了世人,但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外强中干,却再也糊弄不了谢锦天了。可笑谢锦天年幼时,还曾那样地敬畏他、崇拜他,将他的言行奉为金科玉律,竭尽全力只希望能满足他的期许。
如今想起来,真是讽刺,时隔多年,那一日从缝隙间窥探到的一切依旧如鬼魅般日夜纠缠。可原来,他的劣迹斑斑远不止被他撞破的那些。
谢煜试图解释导致今日悲剧发生的前因后果,他很遗憾他没有预料到方烁会在答应了他的分手要求,拿走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后,还因为心有不甘而出尔反尔地策划了一切,令他们颜面尽失。他并不知道有这段录像,也不知道易杨和那个拉走易杨的男人究竟参与了多少,但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想好了说辞,好让谢锦天和他一起回去打个圆场,让婚礼能继续下去……
谢锦天静静听着,直到谢煜在冗长的发言后,再无话可说。这般的沉默,是恨意沉淀后,横在这对父子之间的千沟万壑。
“多少年,多少次,在我眼皮底下?”谢锦天终于开口了,那狠戾的眼神一刀刀雕刻出阴冷的笑容。
自以为能应对这种局面的谢煜仿佛被人狠狠掴了一巴掌。
谢锦天从未用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这是要和他清算吗?他刚才耐着性子说了那么多,谢锦天难道一句也没听进去?
谢煜就像个被剥光了严刑拷打的囚犯,半晌方压下羞恼道:“现在讨论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当务之急……”
回答他的是砸在脸上的一拳。
眼镜飞出去时刮到了眼角,留下一道红痕,好似他欠了谢锦天多年的鳄鱼的眼泪。
他总是那样理智,将感情的猛兽圈在最隐秘之处,杀伐决断,逢机立断。唯一的失算,便是多年前的那次掉以轻心。但在他的意识里,没有什么是不可弥补的,或用金钱,或用感情,收买人心,不过如此。多年来他都暗中留意着谢锦天的一举一动,他自认为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也得了他这份处惊不变的真传,却未料到,正是谢锦天在关键时刻却倒戈相向,一拳将他的牢笼击穿。他听到来自于深处的咆哮,它们几乎要淹没理智的声音。可最终,那些失控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披上了云淡风轻的伪装:“你替他鸣不平?你知道他没有参与?”
谢锦天狠狠一脚踩碎了谢煜的镜片:“他不是你。”
就连这种时候,谢煜都不忘往易杨身上泼脏水!
虽然视力模糊,但谢煜依旧能辨别出谢锦天脸上表情的狰狞,那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对,他不是我。”狼狈的谢煜脸上却依旧装点着固有的倨傲,“可你对他又怎样?你比我又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