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催眠
“照片我都拿回来了。”谢锦天开门见山道,“他情况怎样?”
“还在睡。”樊逸舟对谢锦天这样的雷厉风行多少有些担忧,但终究没说什么,只道,“等他回去了我和你说。”
“回去?”谢锦天眯眼看着挂钟,“他不是住你那儿了吗?”
彼端一阵沉默。
“你们的事我管不着。”谢锦天坐起身,“只是朝夕相处,很难不露马脚,你好自为之。”
言尽于此,谢锦天便打算挂断了,却听樊逸舟道:“等等,有件事要和你澄清一下。”
谢锦天重又将手机按在耳边。
“当初,我是故意要引你误会的,毕竟你越愤怒,与我合作的可能性越大,但事实上……”樊逸舟顿了顿,“我与易杨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他厌恶触碰,你是知道的……”
“这与我无关。”谢锦天按下了挂断键。
他不知道为什么樊逸舟会忽然说起这个,为了维护易杨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形象,还是他觉得事到如今谢锦天会在乎这些?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令谢锦天十分不悦,他想起身去倒点酒,却不经意间踢到了一袋东西——那袋粉碎的模型。谢锦天盯着看了会儿,又想起樊逸舟的话,于是狠狠踢了脚,将袋子踢到了茶几下去,眼不见为净。
后面两天,易杨借口身体不适用了两天年假,谢锦天也乐得自在,独自在办公室里处理自己的事。可不经意间,总瞥见了那只被摔出一道裂痕的录音笔,它静静地躺在易杨桌上,像挑起一边的眉。
谢锦天故意不去注意它,可到了第二天下午,无事可做时,他终究还是投降般一把抓起那录音笔,将录音拷贝到电脑上,戴上耳机。
将进度条拉到他清楚记得的七分零五秒,谢锦天略一犹豫,还是按下了播放键。
盯着漆黑的画面,他听到程衍接着道:“真的吗?您跟踪的是谁?”
“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易杨轻叹,“他并不知道。”
程衍沉默了会儿,并没有继续围绕易杨的私事追问下去,只是道,“谢谢您和我说这些,我还以为只有我……我知道这不对……很变态,可我忍不住……毕竟,这是没什么结果的。”
“我理解。”
“我很喜欢他儿子,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程衍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沮丧,“我并不想打扰他的生活,他把我当成朋友,可我却对他存着那样的心思……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易杨沉默了会儿道:“有这样的担心也是情有可原,如果你不为他着想,也不至于那么纠结、痛苦了。”
“是……我不怕被别人知道,我已经经历过了……我没想他能回应,我只是害怕他也用那种眼光看我……所以我想改掉这个毛病。”
“你是指跟踪,还是对他的喜欢。”
“都是。”程衍的声音低下去,“可以的话,我真不想继续这样的日子……如果能放下就好了……”
易杨似乎抽了纸巾递过去,等程衍的情绪稍稍平复了,才继续道,“我明白你的痛苦,毕竟你的生活因为这样的苦恼变得面目全非,可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我可以搬家!”程衍忽然激动地打断道,“见不到他,就会解脱了吧?”
“恕我直言,这只是暂时的逃避。”易杨从容的语调有着令人平静的魔力,“你能保证不回去找他?即使能,你能保证不去想他的事?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每个人惯有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是很难轻易改变的。”
程衍没有接话。
“我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一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下一次,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下你的原生家庭。”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谢锦天靠在旋转椅上,呆呆望着窗外的喷泉。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才匆忙取下耳机。
“婚纱照拿好了!晚上来看看吧?”夏雪的声音从彼端传过来,带着轻盈的笑意。
“你自己取的?那么多东西怎么不叫我?”此时听到夏雪的声音,谢锦天才觉得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你下班再去人家早关门了!易杨离得近,我让他陪我去的,还一块儿吃了饭……”
“易杨?”谢锦天只觉得午后的阳光被喷泉的水流冲得七零八落,许久后才愣愣道,“你给他看照片了?”
“拿都拿来了,当然看了!怎么……”
谢锦天粗暴地挂断了电话,迅速点开手机通讯录翻找到易杨的电话。
然而许久,许久,都没有人接……
☆、第十二章 失控
谢锦天匆忙和领导打了声招呼,换了衣服提上包就离开了。
夏雪打开门看到谢锦天,很是惊讶,然而谢锦天开口就是“易杨在哪儿?”
“他走了。”
“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看了会儿照片说想起点事……”夏雪此时也有些来气,挂她电话不说,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杀到她家里,简直和平日里体贴入微、温文尔雅的谢锦天判若两人。
谢锦天几步走到茶几前,翻了翻仍旧摊开的相册。这里面大多都是他和夏雪的合照,亲密得仿佛她真是他拆下的肋骨。然而谢锦天担忧的,是那几张他的单人照。
谢锦天也没和夏雪解释,径自打开了夏雪的电脑。当初,因为夏雪家在没人的时候遭过贼,所以出于安全考虑,谢锦天亲力亲为地替他们家装了好几个摄像头,客厅就有一个。
按着夏雪提供的时间,调出客厅的录像,就见着易杨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夏雪热情地边翻相册边给他讲拍婚纱照时的趣事。
“摄影师总是叫我别用力,一用力,肱二头肌就出来了!”夏雪滔滔不绝地说着,“这可是从早拍到晚,晚上内景的时候我们筋疲力尽,摄影师也混乱了,管我叫先生!所以这是两位先生的合影!”
夏雪说到此处便笑了起来,易杨也只是跟着扯了扯嘴角。然而当夏雪继续翻到后面谢锦天的单人照时,斜四十五度角俯拍的视角下,那张不知何时瘦得下巴都尖了的惨白的脸庞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
这是第一次,谢锦天在成年以后的易杨脸上,看到他清醒时却如催眠状态下的那种毫无遮掩的情绪流露。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涣散,嘴唇微张着轻轻喘息着。而此时,夏雪却浑然未觉,依旧在兴致勃勃地诉说着。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的谢锦天第一次,对夏雪的不够敏感生出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怨怒,虽然明知沉浸在幸福中的对易杨的事全不知情的她不可能有过多的关心。
此时,屏幕里的易杨已经在说了自己有事后,僵硬地起身走了出去,最后的画面是他在玄关发呆的半个背影,因为夏雪叫住了穿着拖鞋就要走出去的他。
“我有事先走了。”谢锦天没有看那张总能令他心里柔软的脸庞,低头提了包就走。
可直到发动了车辆,谢锦天才忽然醒悟过来,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易杨。呆坐了会儿,他给樊逸舟打了个电话。
樊逸舟听他把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沉吟片刻道:“那么短的时间内看到相同的事物,难保不会想起什么……怕就怕他现在的状态……如果他执意要冲破你设的界限……”
“我知道。”谢锦天当然清楚这有多危险,“分头找。”
“好。”樊逸舟干脆地挂了电话。
其实这种时候找樊逸舟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关系到易杨的人身安全,暂时也顾不上这许多。可这同时也像是一场竞赛,比谁对易杨更了解,先找到他的下落。
樊逸舟从家里出发,将这几天刚和易杨一起去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随后去了易杨租房和单位,而谢锦天是直奔一个地方去的。
这里,他前天刚来过,为了不露痕迹地取走易杨某段记忆的证据。
在小区外面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个停车位,快步走向那栋藏在深处的老楼。此时,天已彻底暗了下来,那一盏盏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像一条循着猎物气息悄无声息地游来的蛇。
猛地在拐角处,谢锦天刹住了步子,尽管那昏黄的路灯下看不清脸面,但仅凭一个背影,他就能认出这个与他有着二十多年交情的男人。
他的预感没有错,易杨回到了被剥夺的记忆的源发地。
因为不清楚目杨的精神状况,谢锦天不敢贸然上前,而只是借着夜色的掩映,绕到了离易杨更近一些的一侧绿化带。一颗梧桐恰巧掩住了他的身形,这个位置又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易杨脸上的表情。
易杨仰着脖子,静静望着住了二十多年的位于五楼的家,那扇窗是属于厨房的,透着隐隐的光亮。然而他的眼神却是迟钝的、麻木的,仿佛活在与世隔绝的梦境里。
谢锦天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手机铃声恰巧在此时响起。
是樊逸舟。
谢锦天慌忙按了挂断键,却见着几步之遥的易杨无神的目光已落定在他身上。
一瞬间,血液都涌到了大脑,似乎能听到体内翻涌的沸腾声。易杨像一个被惊醒的梦游者,蓦地睁大了眼瞪着不远处的谢锦天,站不稳似地退了半步,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般呼吸急促起来。
谢锦天这才回过神来,匆忙上前起他观察他的脸色:“易杨!易杨!能听到我说话?”
试图越过记忆警戒线的易杨,惨白着脸大口喘息着,像被抛上岸的鱼,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血丝。谢锦天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易杨,就仿佛鬼上身,要夺走对这具肉体的控制权。
不能让他突破界限!这是谢锦天此时唯一的想法。
等他反应过来时,因为“寿山艮岳”的指令而立刻进入催眠状态的易杨已经眼一闭倒了下去,幸而他条件反射地接住了。
失去意识的易杨的身体很沉,沉得好似隔阂的分量,他第一时间想到初次催眠易杨时他说的话,不禁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好在他尚且能维系表面的平静,垫了外套,将易杨暂且放倒在地上,用低沉的语调引导易杨消除在夏雪家看到单人照的记忆。这一次,易杨没有任何阻抗便全盘接收了,或许超负荷的精神状态也令他更倾向于配合谢锦天,启动自我防御机制。
确认一切顺利的谢锦天长长舒了口气,随后唤醒了易杨,语气中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软化,却并非因着心疼。
易杨随着谢锦天的倒数睁开眼时,虽仍有些迷茫,但已全然不似先前那种失去控制的状态。
他合上眼,又睁开,缓了好一会儿,才些许慌乱地在谢锦天的扶持下坐起身来。
“我怎么……在这里?”易杨按着隐隐作痛的头,努力回忆着,方才他分明在夏雪家看婚纱照。
此时的谢锦天忙摆出一副“你倒来质问我”的脸孔冷冷道:“我怎么知道?我来找租客,就看你站那儿摇摇晃晃的……”
谢锦天儿时住的这套邻着易杨家的公房依旧在他母亲名下,租给别人收点租金,他出现在这里虽然有些过于巧合,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果然,还在纠结自己缺失记忆的易杨,并没有把太多注意放在谢锦天的一面之词上。他抬头,看着五楼厨房透出的微光,若有所思。
谢锦天趁机给樊逸舟发了条消息,随后走过去道:“去医院看看?我车在外面。”
正说着,就见一行滚烫突如其来地自易杨脸上滑落,没入黑暗,像稍纵即逝的萤火。
谢锦天想好的台词便就此哽在了喉头,他怔怔望着易杨,看他同样不可思议地抹了把自己的脸,仿佛在确认那眼泪是否是他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儿,不明白为什么会遇见谢锦天,这一切好似一场梦一样,而那心中不可忽略的天崩地裂的悲伤与万念俱灰的绝望却是如此鲜明而浓烈。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丢了……”易杨仿佛自言自语般望着指尖的湿润。
回过神的谢锦天,这才从那蔓延的心虚中找回一丝报复的kuai感,掏出纸巾递过去,明知故问地撇清道:“怎么哭了?吓我一跳……什么丢了那么严重?”
可就在这时,谢锦天胸前衣襟一紧,竟是被易杨拽在了手里,那风衣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拉扯下,紧紧扼住了谢锦天的喉头,让他有种窒息的错觉。
谢锦天下意识地去扯易杨的手,却恰巧碰触到了他指尖的湿润。
“明明……明明刚还在家里……我在做饭,他在喂猫……黑的,白的,花的……绕在脚边打转……”易杨喃喃着,眼中闪过的刹那的清明随着声音渐渐消散开来,成了夜风中摇曳的影,都是虚的、假的、看不真切。
谢锦天僵硬地站着,警惕地观察着易杨的变化,幸而此时最适合救场的人选奔跑着出现在了两人跟前。
心急如焚的樊逸舟也顾不上和谢锦天说什么,一把拽过有些失神的易杨,将他的身子扳向自己,焦急地打量他留着泪痕的脸面:“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可算来了。”谢锦天如蒙大赦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退开一步与二人保持事不关己的距离,“刚晕过去了,最好去医院瞧瞧。”
随后趁着樊逸舟整颗心都挂在易杨身上时,道一句“先走一步”便那么潇洒离开了。当然,沉浸在各自情绪中的两位忙于煽情的男主,根本不会在意他这个用来推动剧情的小人物的退场。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锦天被一阵阵胃痛提醒着他连晚饭也没有吃,车停在路边,随便找了家看起来干净的小吃店坐下来。伸手去拿筷子,却看到自己指尖早已不存在的湿痕,因而起身,反反复复地洗了手。
可总觉得洗不干净,那滚烫的触感,如同鬼魅般依附在他的指尖,叫嚣着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但那又怎样呢?以后,易杨还会失去更多他自以宝贵的东西,多到全然忘却了丢失的痛苦,只余下日复一日的麻木。
☆、第十三章 萧牧与程衍
“你在还不清楚他情况的状态下,就贸然催眠他?”
“可那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办?”谢锦天不耐烦地将手机换了边听,“他已经被‘惊醒’了,如果他因为精神状态不佳陷入混乱,情况只会更糟。”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樊逸舟这憋了一晚的问题一针见血,令谢锦天一阵烦躁:“你来电话的时候我刚看到他。”
“是吗?”樊逸舟嗤笑一声。
“你觉得纠缠这个问题有意义?”谢锦天努力抑制着怒火,他总是尽量避免在樊逸舟面前流露情绪。
“我不是你的督导,更不是神父。但我希望,你能扪心自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樊逸舟话未完,谢锦天已挂断了电话。
他盯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不禁将目光落在了隐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指上。他不是火种取栗的傻瓜,不会轻易被樊逸舟所利用,同样也不会因为易杨的眼泪而一时心软。可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心烦。为了消除这样的心烦,谢锦天当晚便带着一束玫瑰上门和夏雪道歉,还请岳父岳母一同上金茂吃了顿豪华自助餐。
俯瞰着上海的夜景,岳父岳母心情甚好地对准女婿表示,不能惯着他们女儿,她从小就爱耍小性子。夏雪在一旁微笑着,大度地没有澄清他和谢锦天此次矛盾的起因,毕竟她深爱着谢锦天,不愿追究他不想提及的事,她宁可谢锦天亲自来向她袒露心声,求得她的安抚。
当然,她是等不到的。
谢锦天自己都无法对那一日的失控自圆其说,他只能加倍地对他的未婚妻好,以此证明他还是曾经的谢锦天,并未有所动摇。
樊逸舟替易杨请了三天病假,就在第二天,谢锦天接待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接到门诊电话说有新病人,跑去咨询室一看,却是提着水果礼盒在阴雨天戴了副墨镜的萧牧。
“我那个……下班要带孩子,只能这时间来找你……又怕打扰你工作害你被领导说话。”萧牧有些不好意思地摘了墨镜,“听说这两天易杨不在,所以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么一说,谢锦天已经猜到了萧牧的来意。
“问什么?”谢锦天给萧牧倒了杯茶。
“就是……易杨负责的那位程先生……”
“程衍?”谢锦天假作不知。
萧牧点了点头,便把话说开了,无非是谢锦天早便知道的那些事。
谢锦天先是装模作样了一番:“可这毕竟是易杨的个案,我也不是很清楚,做我们这行的原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难办。”萧牧盯着一次性杯子里冒着的热气,“但最近有些情况……”
随后,萧牧便把他和程衍的情况尽数告诉了谢锦天。
萧牧和妻子在一年前离婚后才搬到了如今的公寓,隔壁的程衍是个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教学工作室的西点师,有些内向,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做饭。有次萧牧的儿子萧冉放学没带钥匙,被恰巧回家的程衍撞见,便让他先来家里等萧牧,顺便给做了点吃的,就此,萧冉便黏上了这位擅长料理的叔叔,即使被萧牧说了好多次不要去麻烦人家,还是会在萧牧下班前偷偷去窜门,边做作业边享受美食。
等萧牧发现这一状况以后带着儿子登门道歉,却最终演变成了在程衍家又饱餐一顿的局面。就这样,因为熊孩子而起的缘分始终不温不火地维持着,程衍常常借口做多了,给父子俩送菜送点心,而萧牧也时常会邀请程衍一同参加父子俩的户外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