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
作者:初禾
时间:2020-10-28 20:24:09
标签:推理悬疑
如果没有孩子,申侬寒不再来纠缠,她就还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一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来例假。
她恐惧到了极致,又舍不得将孩子打掉。
再怎么说,那是长在她身体里的、她的血肉。
万一孩子是国俊的呢——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可孩子出生之后,她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当年的人们根本没有听说过什么亲子鉴定,连查血型都是很稀罕的事。她不敢问厂医院里认识的医生和护士,只敢自己悄悄地查,翻了很多书,最终发现,孩子的血型与满国俊对不上。
对得上的,是申侬寒。
这个孩子,是申侬寒留给她的孽债。
她就像跌入了万丈深渊,被愧疚、害怕鞭笞得遍体鳞伤。
有很多瞬间,她甚至想掐死襁褓中的婴儿。
每个夜晚,她都在安静地哭泣。
申侬寒没有继续缠着她——玉石俱焚谁都不想,申侬寒还有事业,比她更不愿意让秘密曝光。她将一切埋在心里,背上了极重的心理负担。因为自知对不起满国俊,对不起整个满家,她待满国俊几乎百依百顺,包揽了一切家务,全心全意伺候对方。
满国俊算得上是个好丈夫,心疼她,想要与她分担家务,她也不让。满国俊只好将省出的精力花在儿子满潇成身上。
向云芳有时无法面对满潇成,却又渴望亲近满潇成。满潇成差不多是被满国俊带大的。满潇成亲满国俊,胜于亲向云芳。
不过满潇成比很多同龄的孩子都懂事,成绩优秀,从不乱花钱,回家就帮忙做家务。
每一年向云芳生日的时候,他都会搂住向云芳,说一声“妈妈生日快乐,我和爸爸爱你”。
儿子的每一句“爱”,都像一记砸在头颅的闷拳。
每一天,向云芳都活在惶惑不安中,一方面内疚快要将她压垮,一方面她又害怕满国俊知道满潇成非己所出。
但日子还在往前走,生活再艰难也得过下去。
不是谁都有勇气与过去决裂。
不是谁都有勇气选择死亡和放弃。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孤独的、普通的妻子与母亲。
后来,满国俊受了重伤,不得不从生产岗位上退下来,她接了满国俊的班,一肩扛着繁重的工作,一肩扛着整个家庭。
受伤之后,满国俊性情大变,她更是事事顺着满国俊,不让满国俊做一点家务,更不让满国俊受气。
量具厂里的职工都说,她与满国俊简直是模范夫妻。
但真的是这样吗?
模范夫妻的生活不该是甜蜜幸福的吗?
为什么她的人生只有压抑与痛苦?
爱情经不起蹉跎,她照顾了满国俊一辈子,不是因为爱,是因为愧。
而对申侬寒,她自始至终只有恨,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唯一的儿子惨死,身为母亲的那种悲痛与绝望竟然将她对申侬寒的恨也压了下去。
——求求你,替我们的儿子报仇。
——报了仇,我就原谅你。
在最后一封信件里,向云芳对申侬寒说了谢谢。
“难以想象她这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太可怜了。”柳至秦摇了摇头,“守着一个令她感到耻辱、害怕的秘密过了几十年,最终重病缠身,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求那个毁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帮她完成心愿。”
“申侬寒还自诩正义,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花崇道:“他们三人里,他是罪孽最深的一个,却过了几十年好日子。”
“这么说,其实满国俊也很惨啊。”张贸直叹息,“他是最无辜的了吧?被向云芳骗了那么多年,放不下对儿子的感情,最后为了报仇,居然忍着屈辱与仇恨,与申侬寒同流合污。申侬寒还用肖潮刚控制他,他再恨申侬寒,也不得不为申侬寒争取时间。哎!”
“申侬寒承诺杀四个人,最后一个其实不是肖潮刚,是满国俊。”花崇说:“这人太阴险了,满国俊那种老实人怎么斗得过。”
“对了。”柳至秦问:“丰学民遇害的那次,申侬寒到底是怎么把他引诱到垃圾堆放处的?”
“申侬寒交待,那天他确实没有做好杀死丰学民的准备。”花崇点了根烟,两根手指夹着,“跟踪是跟踪了,但他还想找到更好的机会。看到丰学民向旅馆走去,他几乎已经放弃作案,但丰学民弄丢了钱包,不得不返回小巷中。”
“申侬寒捡到了钱包?”
“没有,他只是看到丰学民在沿途寻找,像丢失了东西的模样。”花崇吐出烟雾,嗓音有些沙哑,“他认为是一个机会,于是将自己的钱包放在地上,假装拾起。”
“丰学民上当了。”柳至秦已经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申侬寒捡起钱包后跑向老小区,丰学民一路追赶,直到垃圾堆放处。那个打游戏的男生听到的跑动声正是来自他们,然后申侬寒用电击工具将丰学民放倒。”
张贸一脸感慨,“这么说来,是丰学民命里该有这一劫啊。他那钱包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就那天晚上丢了。第二天我们就查到他与满潇成的关系了,我们会把他保护起来。如果他白天没有出车祸,夜里没有去凤巢南路打麻将,没有丢掉钱包,就不会被杀害。”
“话不能这么说,没有人命里‘该’有一劫。他是被犯罪分子盯上了,不是活该他倒霉。”柳至秦说:“况且世上的事本来就是一环扣一环,满潇成的意外不也是这样吗?罗行善、吕可、丰学民,谁从既定事实中缺席,那块落下的玻璃都不会砸在满潇成身上。”
花崇抽完烟,吁了口气,偏过头道:“小柳哥。”
“嗯?”
“吃饭去,吃完回来接着干活。尹子乔还等着咱们找到杀害他的凶手。”
??
市局对面的巷子,老板们很会做生意,同样的门面,夏天和冬天卖的却是不一样的东西。
夏天卖小龙虾的馆子,现在已经卖起了羊肉汤锅。夏天卖冰粉凉虾的小摊,现在在卖糖炒板栗。
卖蛋烘糕的老板还没收摊,笑呵呵地招揽生意。
花崇已经走到一家羊肉汤锅馆门口,闻见蛋烘糕的香味,望去一眼,脚步为之一转。
“花队?”柳至秦回过头。
“你在那个摊子买的蛋烘糕?”花崇指了指。
柳至秦看到了,“嗯,你现在想吃?”
“你给我买的不都被曹瀚和张贸吃了吗?”花崇笑,“我只吃到一个。”
柳至会意,“我这就去给你买。”
“小伙子,我记得你!怎么样,我老黄家的蛋烘糕,吃了就忘不了吧?哈哈哈,跟你说,整个洛城啊,就我这家最正宗,别家的,啧,都没我这儿好吃!”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叔,话特别多,“这回要几十个?又是全部来一遍吗?”
柳至秦摸摸鼻梁,“几十个还是算了吧,吃不了这么多。”
“嘿!怎么吃不了?你上次不就吃了几十个吗?”老板撸着袖子,“你们年轻人,操劳,工作辛苦,压力也大,还是该多吃一些。我这蛋烘糕啊,远近都说好,姑娘吃了变美,小伙吃了变帅!”
“来四个吧。”花崇听不下去了,说完看向柳至秦,“我俩一人两个。”
“好。”柳至秦问:“味道你选。”
“一人两个的话,那就两个奶油肉松,两个牛肉豇豆?”老板说:“这两种是我家的招牌,一种甜一种咸,先吃咸来再吃甜,生活美满似神仙。”
花崇偏过头,低声笑:“听他说话我有点儿尴尬。”
柳至秦也低声道:“我也是。”
“我都不尴尬,你俩尴尬什么?”老板居然听到了,“有咸有甜的生活,不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也不图什么飞黄腾达,什么一夜暴富,平平稳稳就好。你们看我推着车卖蛋烘糕,一天其实赚不了几个钱,但我靠这个手艺,养活了我一家。你们说,我该不该觉得幸福?”
花崇和柳至秦还没回答,老板就已经自答:“该嘛!哈哈哈!”
听着老板爽朗的笑声,看着老板笑出褶子的脸,花崇心中忽地松快了许多。
身在刑侦支队重案组,必然与扭曲、罪恶为伴。正常的人不会被带到重案组的审讯室,被押到那里的几乎都是心理变态、行为凶残的犯罪者。
重案刑警的工作,就是和这些人打交道,剖析他们险恶的内心,甚至将自己带入他们的角色,感受他们犯罪前后的心理状态,与他们博弈,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激烈的交锋。
找到申侬寒这个人,找到他的犯罪证据,已经令人倍感疲惫,审讯的过程更是一场不得不打的硬仗。逻辑推理、临场应变,一样都不能少。申侬寒太狡猾,最初冷静得如机器一般,想要撕下他的皮囊,就要利用他的逻辑。但利用他逻辑的同时,极易被拉入他的轨道。交锋时堪称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还要有一丝运气。
从审讯室出来时,花崇看似平静,其实大脑已经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连日与案子打交道,身心俱疲都在其次,心理受到的影响才更加可怖。
——这是个不干净的世界。
——这是个人人都在犯罪的世界。
可是走出市局,却遇到了乐观开朗的蛋烘糕老板。
单单因为自食其力,用辛苦赚来的钱养活了一家人,老板就笑得那么开心,还拿蛋烘糕编了一句打油诗。
深秋的夜,老板的笑容就像一簇燃烧得旺盛的火。
花崇轻轻甩了甩头,听觉蓦地变得格外清晰。周围充斥着鲜活的市井气息,有人追逐打闹着跑过,有人低声笑着说出甜言蜜语,有人坐在路边一边喝啤酒一边吹牛逼……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没有犯罪,没有害人,像蛋烘糕老板一样平凡地讨着生活,晒着平凡的幸福。
这些人值得被保护。
指尖传来触感,花崇回眸,见柳至秦正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