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
人声、交谈声、匆匆忙忙起床家具碰撞声……较杂在一起,紧接着房门口传来咚咚拍门声:“起来!查房的!”
罗骏感到杨九动了。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边的保镖还没来得及把话问出口,就被一股奇大的力道扯进了室内。
他直觉到了危险,然而没等他叫嚷出口,一只冰凉的手抵在了他的颈间。
喀嚓一声脆响。
房门在他软倒下去的尸体后重新关上了。
杨九把被绞断了颈骨的尸体踢到一边,整个人俯在门上。他全身的气势是如此紧绷,以至于罗骏刹那间产生了一种锐利的错觉。
外边传来模糊的交谈声:“阿六呢?”“刚才还见在这。”“不会又尿遁了吧?”
几声粗鲁的拍门声音再次响起:“起来开门!开门!查房的!”
杨九伸手去打开门。门口那个保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扯进了房里,接着一把枪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杨九一只手抵着保镖一只手扯过罗骏在自己身后,厉声道:“都放下武器!不然我废了他!”
门口走廊上有房客、有保镖,场面在呆滞了几秒钟之后陆续有人爆发出尖叫,随即重重的摔上门。保镖中有人想上前去抓住他们立功,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动作,杨九就砰的一声干净利落打断了手里人质的一条胳膊。
啊的一声惨叫,震得空气都抖了几下。
罗骏打了个寒蝉,杨九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的喝令他:“挺起来!拿好枪!”
罗骏握着那把军用手枪的掌心里慢慢的渗出了冷汗。他知道自己不会开枪,然而他不能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看出来这一点。
萧家的保镖都是严格训练过的,这样的白道家族,其个人私有的武装力量在黑道上也是赫赫有名的。虽然同伴被制,其他人也没有一点慌乱,而是慢慢的放下了武器,紧紧的盯着杨九卡着人质的那把枪。
只要露出一点空隙,他们今天就死定了。
杨九冷淡的说:“全部靠墙,让我们出去。”
保镖们纷纷靠墙,杨九抵着人质,带着罗骏慢慢撤出了小旅馆的大门。
门外是一片潇潇夜雨,冰凉的空气让人全身一个寒战,头脑顿时清醒很多。不远处是大坝,河水发出哗哗流动的声音。往另一个方向望去,越野车的车灯在夜雨中映出一大片水丝。
车灯前隐约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个女人被围在中间,只往杨九他们撤出的方向上看了一眼,立刻轻声道:“……九少……”
她的声音好像很轻,但是又穿过了重重雨幕,准确的落进了杨九的耳朵里。
杨九猛地望向她,罗骏只见他脸色一震:“朱芮。”
“她是谁?”罗骏不抱什么希望的问,实际上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恐怖的预感。
果然杨九没有让他失望:“咳咳,萧重涧的未婚妻。”
罗骏绝望了:“就是那个被你玩儿了又被你抛弃了的萧重涧的未婚妻?”
杨九咳了一声:“啊……传说中是这样。”
罗骏抓狂了:“杨九你到底欠了多少风流债?!”
“女人的话……好几个?……十几个?……也可能是几十个?……哈哈,哈哈,哈哈……”杨九抓着脑后的头发,笑得十分尴尬,“女人嘛,灯一关被子一盖,其实都是一样的,哈哈哈……”
长大后的罗骏很少招惹女人,尤其是有钱有势的女人——这一点他是足足的从他师父身上得到了教训,这个风流不羁的恶劣师父,用自己的血的教训提示了后人:女人都是母老虎,惹不得啊惹不得。
被称作母老虎的朱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看了杨九一会儿,突而厉声道:“杀了他!”
手下人低声请示:“那人质……”
朱芮喝道:“一起杀!”
手下人面面相觑,有胆大的便小心提醒:“太太,那人也是咱们萧家的……”
朱芮冷然道:“萧家的狗罢了。”
边上有萧家的下属,不由得心里都凉了一下。萧家的直属警卫队都是杨九在的时候一手训练出来的,杨九在的时候把他们当人看,而杨九被赶走之后,这个朱家大小姐进门来,把他们下人就当工具来使。如果不是萧重涧看重她,这些底下人是不会接受她这么个姓朱的当家主母的。
杨九拉着那个人质慢慢退到了大坝边缘。这时候先前一直按兵不动的枪手突而从越野车的方向逼近,性急的向他们开了枪,子弹在杨九脚边的草地上飞溅起一大丛泥土。
罗骏脸色一变:“他们不在乎人质了?”
杨九苦笑:“说不定是真的不在乎了。罗骏,你会游泳吗?”
“会!你想要跳河?”
杨九看着他,一贯的厚脸皮上竟然难得的显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情绪:“……我……我不会……”
罗骏张大嘴,一大坨噼里啪啦问候杨九家祖宗十八代的话都堵在嗓子里,就在他要开始从杨九的姥姥下手的时候,杨九猛地把人质一脚踹上前,紧接着拉着他退后几步,倒头就从大坝上滚了下去。
朱芮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滚下大坝,妆容精致的脸上气得青白交错:“还不快去追!”
枪手呼呼啦啦的跑到河边一阵扫射,然而罗骏已经拉着杨九一头栽进了河里。湍急的河水瞬间吞没了两人的身影,那几声零星的枪弹声响已经来得太迟了。
朱芮狠狠的拍了车头盖一巴掌,手下看她心情不豫,都远远的避了开去。只一个保镖队长接了手机走过来,低声道:“太太,是萧先生的电话。”
朱芮调整心情接过来,竭力使自己的口吻显得正常:“喂,先生?”
萧重涧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隔着电波轻微的震动,平稳一如往昔:“怎么样了?”
“保护罗家那小子的是杨九!”
听见杨九这两个字,萧重涧的声音顿了顿。
“……那现在怎么样了?”
朱芮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他们跳河了,没追得上。”
“哦,没事。杨九他……”萧重涧说,“……他是不会游泳的……”
他在说出杨九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有着轻微的停顿。
那一顿之间,仿佛带尽了无数的缠绵的意味,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仿佛情意过尽,一切都焚烧至骨;那刻毒的火苗舔舐着骨髓,让人在癫狂之后,便重归于覆灭。
只留下万古的孤独……和岑寂。
_
因为河道上涌而格外湍急的河水淹没了一切意识,杨九在水底没坚持上两分钟,就直接昏过去了。
罗骏水性甚好,夹着这该死的老男人游了差不多一公里远,才一头冒上岸,把杨九往河岸边的泥地里一摔。
杨九已经几乎没气儿了,整个人仰躺在那里,出的气比进的气还要多,整张脸上白得都透出了青,那青里泛着一层灰。唯独唇边还残存着那么一点苍红,好像无边的夜雨中唯一一点妩媚的颜色了。
罗骏推了他两下,杨九双眼紧闭,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个男人一直是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站在他身边,虽然油腔滑调、花心风流,虽然始终不正不经让人牙痒,但是……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罗骏凑近了,借着河边反射的微弱的光去看他的脸。
杨九很削瘦,是一种精悍的、有力道的削瘦。他皮肤很白,总是凉津津的,带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虽然罗骏心里腹诽他是老男人,然而实际上杨九还十分的年轻。他大概也就二十多的年纪,而且并不老相,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神采跳脱、风流飞扬的感觉。
他眼睛狭长带吊,当他斜着眼睛看着你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情 欲和勾引一般的错觉。但是他的唇很薄,优美而诱惑的线条,让人一看就觉得……凉薄入骨,无情无义。
罗骏慢慢的俯下身,接着触到了那没有一点温度的嘴唇。
明明是比冰块还要凉的温度,却莫名的让炙热滚烫。
我只是想给他做人工呼吸,罗骏想。我只是想救活这个老男人而已。
何况他救过我这么多次,我救他这么一次……也……不为过吧。
杨九醒来的时候是在河岸边上,罗骏升起了一丛火,正烤着他们湿透的衣服。
杨九呻吟了一声——溺水过后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人拆散了重新装回去,脑子里疼得就像是被人用拉锯咯吱咯吱的锯,在肉体的极度疲惫下他真的十分需要……
杨九的目光落在罗骏身上。罗骏敏锐的感觉到了那目光里的不怀好意。
“你干什么?”
杨九蹭蹭蹭爬过去,讨好的扬起头:“烟。”
“没有。”
杨九霍然起身大步往远处走。罗骏大惊:“你去干嘛?”
“打劫。”
罗骏三步并作两部冲上前去把某个无耻的老男人揪回来按倒:“你给我安分一点不然小心我丢你进河里喂鱼啊啊啊——”
杨九郁悴的赤 裸着上身坐在火堆边,削瘦的背脊上被狠狠裹紧了绷带——那凶狠的力度终于让正值热血年华的小徒弟把怒气发泄完毕。杨九哼了两声,控诉:“你太紧了……”
那猥琐的语气,让原本就心里有鬼的小罗同学脸红了一下下。
杨九哀怨的望着跳跃的火苗:“我应该正躺在温暖的火炉边,和美貌的小男孩调情,品尝醉人的美酒享受人生,而不是带着一个人型定时炸弹战战兢兢的奔波在逃亡的路上……”
“等我掌权之后天天让老师您‘和美貌的小男孩调情,品尝醉人的美酒享受人生’。”罗骏严厉的警告,“——至于现在,把您那猥琐下流的意淫收起来不要影响我们逃亡的行程!”
杨九默然半晌,叹气:“罗荣慎比你知情识趣得多了。”
提起罗荣慎,罗骏黯然了一下。杨九接着道:“……如果是罗荣慎,现在一定会自觉自愿风情万种宽衣解带……”
罗骏面红耳赤的随手抓起鞋子就要劈头盖脸打过去,就在凶器堪堪出手的时候,他突而注意到火光那一边杨九的脸色——杨九默然的注视着比河流还要深的夜色,眼神深处强烈的痛苦和嘴边轻浮调侃的话显然不符。
他提起罗荣慎的时候,就会变得很疼痛。然而那种疼痛让他给人的感觉更真实,让人感觉到杨九这个男人还是活生生的,还是能呼吸会痛苦的,还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他在强迫自己提起罗荣慎,罗骏想。虽然每一次提起这三个字都会让他痛楚不堪,但是他仍然在强迫着自己提起这个名字。
为什么呢?罗骏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真的很爱……我哥哥?”
杨九深深的吸了口气:“我为此而恨不得把萧重涧剥皮抽骨、碎尸万段……你说我爱不爱他?”
罗骏克制不住语调的颤抖:“萧重涧为什么要杀了他?”
杨九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