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飞
杨羽把脸扭开了,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他连五姨太的脸都没看清,就瞥见一抹鲜红的唇,滴血似的渗人。
“不得空。”苏士林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您去找我母亲打吧,她终日没什么事。”
五姨太也不在意,合上了窗户,只说:“你母亲哪肯和我打。”说完窗后又传来几声咳嗽。
“先生,我们走吧。”苏士林拉住杨羽的衣袖,唯恐避之不及似的跑了几步,“我才不愿和她们一群姨太太打牌,赢也赢不得,输了还要罚酒,无趣得紧。”
“你母亲近日身体不好,估计也打不得。”杨羽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
却听苏士林在他耳边嘟囔:“不知我爹何时才肯放我去北平读书。”
“若是他肯,何必请我来教你?”杨羽轻笑着摇头,余光瞥见苏公馆长长的走廊下闪过一条人影。
此时正逢深秋,公馆里除了几株腊梅还有些绿意以外,皆是一派枯残之色,所以那摸墨绿色的身影就显得格外醒目。
“苏少爷。”杨羽一把抓住苏士林的手腕,“胡二麻怎么会来?”
苏士林被他抓得“哎呦”一声,却不敢甩开,急得满头大汗:“我昨夜已经和爹说了不能和胡二麻合作啊!”
杨羽被冷风呛得直咳嗽,扶着苏士林的胳膊喘气,觉得穿堂风都带着抽筋剔骨的狠劲儿,像是预示着雁城即将迎来的风起云涌。
杨羽在廊下缓了会儿,觉得再担心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跟着苏士林继续往前厅走,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三姨太和四姨太两个人坐在水池边喂鱼。
苏士林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憋闷的叹息,回头给了杨羽一个眼神,二人立刻默契地从偏门蹑手蹑脚地溜了。
“先生,小声些。”苏士林猫着腰在廊下走,“被抓到又要打一天的牌。”
杨羽扶着墙慢吞吞地走着,透过雕花的木窗匆匆一瞥,只瞧见两个鲜丽的身影在池边摇晃。苏一洪的三姨太是剪了短发的,披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羊皮大袄,与这个陈腐的公馆格格不入,而四姨太却是典型的旧式打扮,发髻挽得工工整整,连一丝碎发都没有落下。
“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聊到一块儿去的,”苏士林走远了才直起腰,边走边嘀咕,“怎么说三姨母也是读过书的人,竟也每日打牌打得不亦乐乎。”
“打发时间罢了。”杨羽拍了拍手,弹掉了掌心的灰。
“哪儿都不太平,却还要打发时间。”苏士林狠狠地捶着墙,手指把石头缝里的一簇苔藓刮掉了,“先生,你和父亲为何都主张与乔何合作?”
“苏老爷的心思我不知道……”杨羽扶了一下金色的眼镜框,继而眯起眼睛轻笑,“可我知道,乔何打下了雁城,这城就是他的了。”
“乔何不就是手里头有枪吗?”苏士林愤懑不平地抱怨,“昨夜还那般怠慢我们,太嚣张了。”
“那也是他有资本,换了胡二麻有他手头的兵,咱们的下场就和方家没什么区别了。”杨羽越说神情越是严肃,话音落下时刚好与苏士林走到前厅。
苏一洪的大房太太淑珍已经年过半百,膝下只有苏士林一个儿子,约莫是这个孩子来得着实不易,她便信了佛,终日穿着件青色的袄子,手里转着串翡翠佛珠念念有词。
“娘。”苏士林大喇喇地往桌前一坐,“您起这么早?”
大房自有大房的威严,杨羽站在一旁不便说话,但也知道苏士林这语气说话是要被教训的,于是他行了礼就绕到了后堂,瞧见屏风后飘起几缕青烟,心知苏一洪醒了,就候在一旁看香炉里边铁青的锈。
“是杨羽啊。”苏一洪的声音不怒自威,“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杨羽的眼睛还盯在香炉上,话却绕到了别处:“昨夜回来得迟,好些事没来得及和老爷说。”
屏风后静了许久,继而传来苏一洪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
“士林和我说了,”苏一洪啧了啧烟斗,“你做得很好。”
杨羽闻言,眉头微微蹙起,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苏一洪的态度有些不对劲:“那和乔何的合作……”
“改天吧。”苏一洪的声音弥漫起倦意。
杨羽知道自己该走了,便最后瞥了一眼香炉,见它烧得很旺,就折身往前堂轻手轻脚地退去,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大房太太责备苏士林的话,道他没一日安生,免不了暗自好笑,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苏一洪的叹息:“我和你们一道去,正好会会这个乔何。”
“啪——”苏士林碰碎了一只汤勺,而杨羽捂住嘴,忍了许久才没咳出声,只眼睛都憋得沁出了泪。
苏一洪这个老狐狸果然还是起了疑心。
杨羽深吸了一口气,把西装的衣袖理得整整齐齐,这才迈步往外走,心道定是今早来苏公馆的胡二麻给他使的绊子,这人心胸狭窄,昨夜被一口回绝定会想尽方法让苏家和乔何的合作关系破裂,若是让胡二麻得逞,他与乔何的仇也就别想报了,所以这一关无论如何也得过去。
“娘,您别管我了成不?”苏士林坐在桌边哭丧着脸揉手心。
大房太太拿着戒尺气得说不出话。
“先生,先生救我!”苏士林眼尖,一瞧见杨羽就蹦了起来,“快与我母亲说说,别让她禁足我。”
杨羽嘴角挂了一点笑,并不说话。
大房太太扯着苏士林的手腕狠狠地打了一下:“我教训自己的孩子,与外人何干?”
“哎呦!”苏士林疼得直皱眉,“先生,先生你快……哎呦!”
杨羽双手抄在口袋里瞧了会儿,见大房太太正在气头上,就慢条斯理地开口劝:“夫人,其实苏少爷就是想去北平……”
“混账!”杨羽不提北平还好,一提,大房太太立刻气得浑身发抖,“早就让你断了这个心思,你偏不听,若是让你爹听见了,怕是要去跪几天的祠堂!”
“先生说得没错,我就是想去北平!”苏士林被打出了反骨,愣是梗着脖子叫唤。
“苏少爷,老爷刚醒。”杨羽走到苏士林身旁悄声提醒。
他这话一来是提醒苏士林能不闹就别闹了,二来是告诉大房太太点到为止,真被苏一洪听见,就不是戒尺打手心这么简单了。
果然杨羽的话一出口,他们母子二人都熄了火,板着脸坐在桌边吃早茶,下人们见屋里没了争吵的声音都一股脑涌了进来,上茶的上茶,递帕子的递帕子,只有杨羽闲闲地站在一旁,见四下无事便往门外走。
苏士林喝着一碗滚烫的红枣茶,瞥见杨羽的身影,二话不说就蹦了起来。
“坐下!”大房太太却冷哼了一声。
苏士林不情不愿地坐下了,杨羽回头对他笑笑:“我去米铺看看,老爷前几日吩咐下去的事儿不知道办妥没有。”
“听见没?”大房太太把茶碗往桌上狠狠一摔,“人家杨先生帮家里做了多少事,你跟着学了五六年,怎么还是这幅不成器的德行?”
“苏少爷还小。”杨羽轻飘飘地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苏公馆的早晨才刚刚开始,下人们却醒了不知多久,每个人都被一屋子的太太呼来喝去,怕是要到晌午打牌时才能歇上一时半会儿,杨羽在苏家呆了六年,早已看惯,走到门口上了一辆小轿,往城里最大的米铺去了。
第4章
苏家之所以能在雁城屹立多年不倒,多半得益于米铺。
民以食为天,雁城的老百姓就算再看不惯苏一洪作威作福的架势,为了活命也得在苏家的米铺买米。
杨羽在小轿上闭目养神,被秋风呛得时不时咳嗽一声,这轿子的帘子是加过羊毛垫的,可耐不住风大,杨羽透过帘子的缝隙往外看,就见前路人影幢幢,原是有辆车堵在了路中间。
能在雁城横冲直撞的,除了苏一洪,大概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乔何了。
杨羽的嘴角不由自主浮现了一丝笑意,他掀开帘子让轿夫把自己放在了路边,然后双手抄在袖笼里与一群赶集的商人站在一块儿。他这一身新式的打扮着实扎眼,就算站在人群后,乔何的车还是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乔何没自己开车,而是坐在后排摇下了车窗,他手里夹着一根刚点燃的烟,微弱的火星在指尖跳跃。
“乔爷。”杨羽行了一礼,“别来无恙。”
“杨先生啊……”乔何把烟扔了出来,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您这是要去哪儿?”
杨羽捂着嘴轻咳:“办些私事。”
“雁城就这么大,哪儿能有私事?”乔何把半个胳膊架在车窗边,“先生上车吧,我送你一程。”
“乔爷,这怕是不妥……”
“德叔,请杨先生上车。”乔何却一口打断他,继而把窗户摇上了。
驾驶座上立刻下来个胡子拉碴的军人,拎着杨羽的手臂微微用力,直接把他提到了车门边:“得罪了。”
杨羽眼前一暗,跌进了车厢。
“哥!”乔何伸手把他抱了个满怀,“你这是要去哪儿?”
“松手。”杨羽蹙眉扒开乔何的手,“别被人看见。”
“看不见。”乔何却固执地把他拉回怀里,“早开出那条街了。”
杨羽闻言冷笑道:“你以为我没长眼睛吗?”
乔何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却又握住了杨羽的手指:“哥,你能不能多穿点?”
“我不冷。”杨羽扭头盯着车窗外,直到景色逐渐冷清神情才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乔何的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冷哼着脱下身上的外衣罩在他哥身上,杨羽挑眉把衣服拎了起来,乔何见状,立刻把他搂在怀里,硬是裹住了。
“乔何?”杨羽的声音里有了窘迫的尾音。
“哥,我们六年没见了。”乔何还是这句话,可这句话对杨羽管用。
“罢了罢了,到米铺把我放下。”杨羽把下巴搁在了乔何的肩头,疲惫地叹息,“你今日这么一闹,是个什么意思?”
“我想和苏一洪那个老贼见一面。”乔何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杨羽的腰,见他并未抗拒才放下心来,“哥,苏家出事了吗?”
杨羽趴在乔何怀里把早晨的事情粗略地解释了一遍,乔何倒未担心苏一洪的怀疑,反而轻笑着说杨羽的心眼忒黑:“你若不提北平,苏家的小少爷也不必挨那一顿戒尺。”
“我不提,他今日定要跟来,”杨羽揉了揉眉心,“我见你就不方便了。”
乔何的眼底弥漫起笑意,似是很满意杨羽的选择。
“可胡二麻今早肯定在苏一洪心里留下了疑影,你下次在外人面前别对我太好。”杨羽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米铺就在街角,便从乔何怀里爬了出来,迟疑了半晌,还是轻声嘱咐,“少抽点烟。”
“都听哥哥的。”乔何应得极快,仿佛只是在应付,可当杨羽转头去望乔何时,却撞进双专注的眸子。
车停在了米铺门口,杨羽想要打开车门时,乔何忽然把他反抱在怀里:“哥,等等再下车。”
“胡闹什么?”杨羽窘迫地挣了一下。
“哥,我若是轻易放过你,这事儿传到苏一洪耳朵里定会让他怀疑,倒不如真真假假演一出为难你的戏码,反而不叫人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