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血相亲
我说:“不一样的。”他也不听,哭声震天响,眼泪鼻涕糊在我衣服上。我咬着嘴唇,感觉耳膜都要被他震破了。我最后还是狠心把他抱下来,捧着他湿漉漉的脸,直视他的眼睛。
“小臻,我也有自己的人生,”我跟他说,“我要为我的未来考虑,不可能一直围着你转。”
他用力摇头,就是不听我的话,像只固执的小狗,撞了墙也不拐弯,只是一个劲地哽咽着念“哥哥骗子”。
17.
这几天里我无数次地想,要是当初故意写错一道题呢?如果少考几分呢?如果前一天不和我弟打电话呢?
放在以前我绝对会把我弟放在第一位考虑。他还那么小啊,他什么都不会,没有我给他饭吃,教他认字,送他上学,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哥哥。
我会带他一块儿去上学,虽然转学办起来很麻烦,但只要愿意出力总能搞定的。我会和他住在一起,我们继续吃一样的东西,睡同一张床,互相取暖。我带他走后就不再有人虎视眈眈想要打他了,只要我足够努力,那没有什么能难得倒我,我迟早可以带他过上理想的生活。
但是他现在有了那么多东西。
他得到了真正的家人,富裕的环境,什么都不缺。小孩子的依赖心让他渴望我,但并不是不能离开我。
这个半年,我们相隔两地,不是照样捱了过来吗?
来了D市看他之后我越发明白了,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我的学识不比人高,素质不比人好,是个穷鬼,无根无依,哪怕是个管家,能教他的东西也远比我多。
而我还有我的未来——我不想放弃哪怕一点让它变得更好的希望。
到了放手的时候了。
明明就在几分钟前,他还笑得那么开心,现在却哭嚎得惊天动地。外头传来惊急的脚步声,有人敲门,不等我应答立刻又拿钥匙开门冲进来,厉声问:“发生了什么?!”
被喊做露姨的管家快步走到床边,要去抱他,我弟却使劲地躲。他死也不放开我的手,拼命地喊着“哥哥骗我!”,我没有说话,没有反驳。
甚至没有看他。
好几分钟后,他没了力气,被露姨抱走,哭声总算小了,也不再说话,就是用力瞪着我,双眼通红,一副生气到伤心的模样。
“讨厌哥哥!”他开始念,“我讨厌哥哥!”
这真是难堪死了。
他和我闹了两天别扭,见到我就绕着走,不理我,每天晚上却坐在我客房门前哭。我去开门的时候,他又噔噔冲回自己房间,很大声地摔上门。
越老爷子知道了原因,只说小臻会生气是正常的,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肯定很快就能想通,让我多哄一哄。
但我弟这次似乎异常坚决。
我连着问了他好几次,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我买了好吃的东西要不要分他一口。他咬着牙,最开始不回答,接着就开始逃跑,到了最后,他才愤怒地说:“这些我早就去过了也吃过了,不好玩也不好吃!只有哥哥还以为这样能骗到我!”
说完之后他接着瞪我。我沉默了很久,还是闭了嘴。
我在D市举目无亲,来这儿的意义就是他。他不理我,那我呆在这儿,用难堪都不足以形容。
我买了回去的车票。和他冷战到第七天的时候,我揣着行李走人了。
他以为我只是像平时一样出去闲逛,一直到了晚上八点的时候,才给我打来电话。
回程的车票我买的是火车,时间比高铁的要长,他打来的时候列车正在过隧道,信号很差,从对面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惊慌地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我坐了一下午车头疼欲裂,想回答,也无从回答,最后他的声音完全变成了滋滋电流声,手机因为没了信号,自动挂断。
18.
我也说不清我都在想什么,手机放在耳边嘟嘟两声,没了声音,我的手也没放下来,似乎还能从对面听到他的声音。
但是听不到了。
直到手酸得厉害,我才垂下。
和小孩子闹脾气是很没意思的事情,我养他那么久,哪里会不明白。
但有些事情不是明白就能解决的。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十来分钟后,列车暂停,身边的乘客拿了行李下车。我揉着眉心,又去揉肚子,终于给他回播。
一接通电话就是他的啜泣声,没给我机会说话,他就大叫道:“哥哥为什么不理我!”
“我在火车上,信号不好。”我回答。
“哥哥为什么要走……”他抽噎着,哭得很伤心,却又说,“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我的胸口紧成一团,他的哭声像一把又一把小刀,每出一声就扎上一刀。他怎么就这么爱哭,生气的时候也哭,认错的时候也哭,我不想让他这样,但我说不出话。
他一连认错了好几句,不知道刚才那个信号不好的电话中是不是也是说了这些。他说哥哥对不起我不该乱说话,不应该不理哥哥,不应该做坏孩子,不应该这样那样。我听得心里发酸,好久之后,他听我没声音,不安地抽泣着喊:“哥哥不要不理我……”
我盯着我的鞋尖,今天下了点雨,鞋尖沾了泥水,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懒得去擦干净了。我总算开口,声音很轻地对他说:“那我们和好?”
“嗯!”他哽咽着说,“和好……”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响。但我觉得盛放它的那块地板并不坚实,可能是玻璃,被砸出了裂缝也说不定。
那天我听他在电话里又哭了四十来分钟,露姨劝他,他也不停。周六晚上他本该去学棋,但他守着和我的电话,闭门不出,哪怕是越老爷子去和他谈话,他也只是哭着拒绝。
直到我火车到站该回家了,没法继续这个电话,才挂断。D市下了雨,本市却是没有半点迹象,下车时迎面而来的是干燥闷热的夏日空气。
越老爷子之后给我发来信息,这是他头一次在新家这样任性。先前他哪怕是再累再不想上课,也只会小心翼翼地哀求,不成功,再咬着牙去见老师。
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我连灯都不想开。我闭着眼睛,脑子却异常清醒。
最后我再次拿起手机,给他拨了电话。他难得地被放了一晚上假,躲在房间里,抱着手机随时等候,我的电话刚过去,一秒钟都不到,已经接通。
我说:“要到睡觉的时间了吧。”
他回答:“嗯……”
“乖乖去躺好。”我说,“给你讲故事。”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提起这个,有点儿疑惑地“诶”了一声:“怎么突然给我讲故事……”
我笑了笑,嘲笑他是个笨蛋。明明是他自己上星期说要听的,结果自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哼哼唧唧委屈得不行,我又说:“小朋友乖乖躺好,听完就睡觉。”
他那儿一阵被子的窸窣声,很乖地跟我说:“躺好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屋内这一片黑暗,随口开始给他瞎讲丑小鸭的故事。就那些童话故事我给他说过无数次,但在说这第无数+1次时,他依旧听得相当认真,时不时抗议说我又瞎编故事情节了。
丑小鸭历经磨难长大,成了天鹅,飞向新的人生,过往都成了过往,不再回首无需再追忆,他又嘟囔着说丑小鸭真可怜。
我笑一声,跟他说:“你不就是现实版的丑小鸭吗?可怜什么啊。”
他用力抗议说:“才不是这样!”
“哪里不是了?”
“丑小鸭是被欺负着四处逃跑长大的!”他振振有词,“但是我有哥哥,哥哥一直都在保护我!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哥哥!”
19.
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吵过架。
我在填好志愿后又去了一次D市,我弟学期结束放了假,这次也不跟我说什么要我留下来陪他的话,使劲缠着我,要带我去玩这玩那。不过是半年,他看起来已经是个很合格的豪门小少爷了,一挥手就花一大笔钱,丝毫没有以前那心疼的模样。
毕竟他到了D市后爷爷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花钱。我抓着胸口的衣服痛心疾首跟他说这可真是嫉妒死我了,他又跟分享小秘密一样,凑过来,打开淘宝把手机塞给我,跟我说:“哥哥要什么我都给哥哥买!”
我还是要脸皮的,只买了零食,寄到后和他分着吃。
越家的仆人估计有素质准入制,待人都和气有礼。之前我和我弟闹别扭,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现在总算有了心情,和越家人打好关系。
也不是我吹,我在学校也算是人缘不错,认识全年段的人都不在难的,只要我想,和佣人打好关系又有什么难度呢。我弟被规定了饮食,不能乱吃零食,但帮领快递的小林给我们打打掩护,逃过露姨的法眼也不在话下。
到我要离开的时候我把我弟放上体重秤,比我来的时候重了三斤,这才满意点头。我弟表情严肃地看着数字,最后也把我推上去,似乎也想点评一下。但他不知道我这个年龄的平均体重都是多少,为了自己的面子,绞尽脑汁也只憋出一句:“哥哥还是不够强壮!”
我每天都做晨练,以前在学校和人结仇打架,身体不强壮的话可不行。听他这话,我就板起脸,抓着他的手放到我小腹上。
他傻傻地问我:“做什么呀?”
“你摸摸。”我不露声色地炫耀,“四块腹肌。”
但我失策了,这个年龄的小孩子不会多明白肌肉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的,尤其还是我这个为了和人一块睡觉能说出宁愿当女生的弟弟。
我知道我拿这个黑历史出来说过好多次了,但我不腻,这真的很好笑,估计我能嘲笑他直到他娶妻生子。
这个小傻子对我的肌肉没多少反应,只是摸了摸,又指着体重秤,嘴硬说反正就是太轻,被我抓起来,丢到床上挠痒痒,逼迫改口。
我走的时候他相当不舍,司机载着我们去动车站,他颇有要和我一块儿上车的意思,一直跟到进站,甚至还钻过了检票口。我把他抱起来通过护栏放回另一边,让司机赶快带他回去,他又扯着我的袖子不放。
他的眼睛相当大,就那么盯着我:“哥哥要来看我。”
我说嗯。
“一定要经常经常来看我!”他不放心地说。
我俯过去,隔着护栏抱了抱他。我跟他说嗯,没有多说别的话,他已经是一副安心的样子。他知道我不会骗他。
20.
我在A大上课,课余时间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A市和D市相差高铁两个小时左右的距离,我再用这钱买车票,有空就去看看我弟。
但车票仍然是不低的消费,假期时间也有限,我去得不多。
我弟加了我的微信,每天必须和我视频半小时。我舍友三个大老粗,平日里我和他们称兄道弟互说粗话,到晚上和我弟视频的时候我平心静气说话克制,这三个家伙就老是凑过来,非要看看让我“改性”的弟弟是个什么模样。
“你弟和你长得不像啊!这么俏!”有一个舍友家境比较好,一眼看出来,又无心说出来,“而且你弟这穿的衣服一看就贵死了,你做哥哥的干嘛那么节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