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
曹奎走到郭昊天耳旁耳语几句, 郭昊天便随他走到一对花圈前站定。那挽联和花圈的署名乃是张崇岳。
郭昊天眸色一深,点了根烟,用烟头烧着了花圈。他静静地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花圈,最后将写有张崇岳三个字的挽联烧成了灰。
头七之后,郭昊天脱下孝服,耐心地等一样东西。这时,北京政府的加急委任状送来了。
委任状上盖着政府打印。上书,委任郭昊天为陵城及傅边十二个县的地方督理。同时,另有一份调派公函送到了张公馆,上书,张崇岳任陵城督办参谋长,下属督理郭昊天。
郭昊天看到那委任状,并不意外,因为这纸文书是他向段祺瑞求来的。
那日别了傅云琛之后,郭昊天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在家里想下策。他思前想后,决心越过张崇岳,直接去接触张背后的权力。
郭昊天内心已经认定,张崇岳就是杀父凶手,奉得自然是北京的命令。有这么一头猛兽守在家门口,是谁都不能心安。郭家全家老小都指着他,总不能让家里成天担惊受怕。张崇岳既然打不得,那只能先防着,复仇一事,从长计议。郭昊天和郭长林不一样,他其实并不在乎归顺于谁,只要能保住郭家在陵城的地位,那就不枉父亲十几年的拼搏。于是他通过层层关系,主动去电到北京段帅府,亲自向老段投诚。老段见他识时务,又有张崇岳坐镇看管,玩不出花样,便允了郭昊天,丢给他一个傀儡督理当当。实权和军资费用全都交给张崇岳。
“恭喜督理!”郭昊天底下的人纷纷恭贺道喜。
郭昊天拿着那委任状,百味陈杂,他屏退众人,望着父亲的遗像,暗自赌咒道,“爹,儿不孝,不能手刃仇人。如今儿子需委曲求全,暂时臣服于仇人之下。不过您放心,我不会让张崇岳活着离开陵城!”
另一边,张崇岳也在研究这份公函。
“你说,老爷子是不是不打算让我回北京了?”
张崇岳把公函折成纸飞机,随手飞了出去。
何副官从地上捡起公函,慢慢展开放平,说道,“将军,您的四百两黄金是要不回来了,可是军火也不用抢了,督理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老爷子的。军火转让书也无效了。郭长林要是早一点识时务,何至于此?他都没他儿子聪明。”
张崇岳翘着腿,懒洋洋道,“郭长林要是不死,郭昊天能识时务?”
何副官说道,“听北京的兄弟说,此番是郭昊天亲自致电讨来的头衔。”
张崇岳笑了一下,摸了摸下巴道,“学聪明了,已经会讨人欢心了。看在傅云琛的份上,我也不想为难他。要是他识抬举,我们还能相安无事。”
张崇岳见形势略有稳定,起身拿起外套道,“走,咱们去郭帅府道喜去。”
何副官犹豫道,“现下郭昊天到底是什么打算犹未可知,您就不要急着去触他霉头了。”
张崇岳还是套上大衣,说道,“这几天为了躲那小子,我没出门,都快憋出毛病了。那就去找傅云琛,跟他商量一下斗金楼的事。”
何副官挑眉,心道,“你想去找傅云琛直说好了,何必拐弯抹角的。”
这说去就去,张崇岳带了几个护卫,穿着便装便到了鸿意楼。他一进屋,一楼依旧高朋满座,歌舞升平。宾客们纵情声色,把酒言欢。
傅云琛正在一处角落和几个商户老板寒暄,他一身白西装,玉树临风,分外惹眼。张崇岳脱下帽子,正要过去找他。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熟稔地搭着傅云琛的肩膀,还用大手在他的背上摩挲了一阵,眼见要往腰线那伸了。
张崇岳眉头一皱,三两步走过去,把傅云琛扯到一边。
那外国男人别扭的中文问了一句,“他是谁?你认识吗?”
张崇岳生硬地怼了回去,“GO AWAY.”
傅云琛莫名其妙,忙解释道,“他是鸿意楼的股东之一,张崇岳。”
外国人点了点头,伸出手来,傻乎乎的说,“久仰久仰。”
张崇岳礼貌地伸手狠狠捏了他一下,对方疼得咬牙切齿,知道这人大约是脾气不好,也不想惹事,兀自悻悻地走了。见那洋鬼子被打发走了,张崇岳不悦道,“哪来的黄毛?”
“一个法国酒商。”
傅云琛见他挨着自己,便小心翼翼的躲开了几步。
“毛手毛脚的。他在吃你豆腐你不知道吗?这些没节操的法国公狗!”张崇岳痛骂了一句。
傅云琛不想和他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干脆别了张崇岳往二楼办公室走。
张崇岳跟在他后面,佯装不在意道,“你知道,郭昊天接到陵城督理委任状了吗?”
傅云琛闻言一顿,回过头来茫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是怎么得知的?”
“就今天。”张崇岳笑道,“因为我也接到了一份任命书。你请我去你办公室坐坐,我就告诉你。”
傅云琛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只得领他去办公室。门一关,张崇岳便欺身上来,傅云琛知道他是顺杆爬,忙绕过去,又把门打开了。
张崇岳倒没有强求,他若无其事的坐下来,看到了茶几上的申报。申报是上海本地的报纸。张崇岳拿起来一看,日期正好就是音音话剧演出的第二天,也就是郭长林死亡的第二天。张崇岳心中顿时了然,他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前一天有关音音话剧的报道,报道里还有自己和音音的后台合照。
张崇岳笑了,这张照片本就是他和音音约好制造的伪证,照片由音音提供,再让报纸登出来。如果郭昊天非拿郭长林的死跟他胡搅蛮缠,他也有证据证明自己当天不在陵城。
不料,傅云琛想到了这一层,率先去调了那天的申报来调查。
张崇岳本就无所忌惮,往年在北方,他亲自暗杀过的政敌,少说也有五六个。郭长林算死的比较痛快的了。他放下报纸,笑眯眯地看着傅云琛道,“你调查我啊。”
傅云琛对他那种笑不露齿的绅士笑很是棘手。张崇岳一般这么笑,无外乎两种可能性。一,他很生气。二,他要耍流氓。
傅云琛快速地想,到底是哪一种,不过张崇岳真的生气了又如何,这是在鸿意楼,他又能如何。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干嘛要心虚。
“这下放心了?杀郭长林的绝对不是我。”
傅云琛佯装不解,“不过一份报纸罢了。上海的客人带来的,你想多了。”
张崇岳笑道,“你啊,睁眼说瞎话。”
傅云琛向走廊的服务生吩咐道,“倒两杯茶来。”
张崇岳道,“瞧你现在越发有老板的架势了。我和赵老都要靠你吃红。”
傅云琛也坐了下来,“赵老不太喜欢这种吵闹的地方,所以不怎么来。”
张崇岳撺掇道,“鸿意楼原本就是你一手操持的,以后有机会从赵老手中把股份买下来。我这个三股东全力支持你。”
傅云琛见他扯闲话,皱眉道,“你这人想那么远做什么。横竖先熬过今年,让大家过个好年。对了,昊天和你的委任状是怎么回事?”
张崇岳这才将督理委任状和参谋长调任书的事仔细与傅云琛说了。
傅云琛惊讶道,“昊天是督理,你是参谋长。你们要共事了?”
“陵城以及傅边县城一直没有成立个正经督办,市政府形同虚设。全由郭长林一人主持。如今他老人家既然驾鹤西去,自然要有人把这里管起来。郭昊天是这块料吗?”
傅云琛倒没想过事情会往这方面走,郭昊天和张崇岳势同水火,如今竟要绑在一起,简直匪夷所思。张崇岳一贯擅长和别人虚与委蛇,可是郭昊天性子急,能和平共处吗?不过,要是能让他俩暂时相安无事,倒也不错。至少面上可以心平气和,不至于伤亡惨重,你死我活。
“瞧你这操心的。我知道你不想我和郭昊天翻脸,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张崇岳凝视着傅云琛道,“你和郭昊天感情好,你向着他,我理解。可是,你为何怕他跟我争斗?你是担心他吃亏,还是担心若真要打起来,你左右为难不知道帮谁好?”
傅云琛脸色一变,尴尬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打起来,不论谁赢谁输,倒霉的都是百姓。”
张崇岳了然道,“现在好了。他是督理,官压我一级,我还得听他的呢。”
傅云琛哪会不明白,郭昊天这个督理不过是傀儡,郭昊天接下这委任状,便是默认了段祺瑞的权力,默认了张崇岳。陵城实实在在地是落在了张崇岳手上。
张崇岳来陵城半年,终是拿下了这块肥地。码头港口一夜之间通通改姓,听他意思,北京政府还拨了一大笔军资,要他招兵买马,扩充实力。看来不出一两年,郭家军也会被蚕食殆尽。
郭昊天心里想必不会好受。可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傅云琛希望,郭昊天能认清形势不要强求。他思索着,要不要去探探郭昊天的想法,别让他走进死胡同。
张崇岳见傅云琛一脸担忧,便知他又在操心郭昊天了。
“郭昊天有股聪敏劲,你不要太小看他了。”
傅云琛一愣,好像连张崇岳都能看出来郭昊天成长了许多,而他对郭昊天的印象还停留在少年时代。
张崇岳总算想起了此行的正经事,“以后,我可有的忙,所以想把斗金楼交给你打理。”
傅云琛疑惑道,“我?难道虎翼派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张崇岳嫌恶道,“那群人除了打打杀杀,什么都不会,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我预备让他们都参军,好好调教一下。这种鬼样子出去,都不好意思让他们自称是我的人。”
傅云琛推脱道,“我不想管妓院。你放那群小姐们走吧。”
张崇岳早有打算,说道,“这事我派人同她们讲过,不过大部分人没有其他谋生手段,还是愿意留下的。再者,这种皮肉生意,我们不做,多的是人做。斗金楼做起来,好歹光明正大地迎来送往。其他人做,又会安坏心,搞些肮脏龌龊的事。斗金楼的鸦片货源全都来自日本商会。我们这边不进货,其他地方也不敢进货。他们总要看我张崇岳的脸色。你帮我管,我放心,不然好不容易断掉的鸦片源头又会卷土重来。”
傅云琛还是心里犯嘀咕,“那……也不能做妓院……”他犹豫道,“改成鸿意楼分店可好,斗金楼地方不大,做成小俱乐部也可以。小姐们都可以留下,跟鸿意楼一样。”
张崇岳满意道,“好啊,都听你的。”
两人有商有量的就把事情定下了。说话间,服务生来说,法国老板要走了,跟傅云琛打声招呼。张崇岳不高兴道,“你少跟这些洋鬼子啰嗦,他们贼得很。”
傅云琛困惑,张崇岳怎么回事,一提到那法国人就冒冒失失的,像个愣小子。他见张崇岳仍盯着自己,便浑身不自在,脑海里闪现那天两人在书房的情景。
每次两人不说话的时候,屋子里就有股不清白的气氛,这气氛让人发慌。好在张崇岳没有久留,很快便告辞回去了。傅云琛松了口气,感到一阵轻松,但隐隐的总有不安。他希望陵城以后的日子都能像今天这般平静,可是他又清楚地明白,这平静很不真实。
五天后,郭昊天正式接任了督理一职,张崇岳调任为督办参谋长。市政府出面,协同组织,操办了督理任职大典。
大典上的郭昊天身穿深灰色戎装,他面容清俊,稚气未脱,像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孩子,或许是当年全国最年轻的督理。可没人敢嘲笑他的稚嫩,因为就算他是的傀儡督理,对一般人,手上也有生杀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