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
索菲娅展开那卷信纸的同时,萨缪尔也正好醒了过来,大概是方才听到了信鸽的动静。他的双眼还带着困意,问:“怎么了?”
“码头那边送来消息,胡塔和信标号已经进入了银湾,很快就能停泊完毕。”索菲娅折起信纸,微笑着回答。
萨缪尔坐起身,扶着还有些混沌的脑袋——这段时间他的确是累极了。又要在几股势力间斡旋,又要抽出手调查灾变的秘密,还得提防老家的部分元老在背后捅刀。萨缪尔不止一次这么想:当族长真是第一号的苦事。
把毯子推到一边,萨缪尔站了起来,低头整理衣物上的皱褶:“那我们也该去迎接一下了。”
他又问索菲娅:“艾德里安呢?这几天我都没来得及和他说话,不知道他和路易斯相处的怎么样。”
索菲娅答道:“他一早就去路易斯那儿了,说是有什么日常训练。”她环着手臂,语气有些无奈。“你已经够忙了,艾德里安那边就交给我吧,我会多留心的。”
萨缪尔苦笑着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他看向窗外斑驳的树影,想到之前在书房睡下时,月亮的下沿已经没过了对面的屋顶。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但如果真的有结束的一天,萨缪尔不确定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扼住叹息的冲动。
“我们走吧,索菲娅。”
信标号回到玛伦利加的消息已经在海港区的孩子中间传开。他们挤在伸向海面的木栈道上,站在最前面的小男孩甚至被挤到了水里,刚爬回栈道、抹掉脸上的海草碎屑,也顾不上回家换套衣服,又开始探着脖子张望那面巨大的船帆。
信标号与她的主人胡塔如此受人敬仰也是有原因的。胡塔,一位雇佣兵出身的航海家和探险家,曾在海外为玛伦利加发现矿藏、拓展贸易线路,每次远航也总能从异国带回不少名贵商品与新奇的见闻。
他的背后少不了托雷索家族的金钱支持——事实上,胡塔年轻时曾在鹤山庄园待过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冠上托雷索这个姓氏,信标号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资产,但说他是被托雷索家族雇佣的船长也不为过。
作为萨缪尔的朋友,胡塔很乐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些忙。
听到消息后,萨缪尔和索菲娅很快赶到了码头。信标号的船锚已经沉下,船帆也已经高高卷起,船员们正忙着收拾甲板上的物件。几个胆子大的小孩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被年长的水手拎着后领放回不至于打扰工作的空地上。大副拎着钱袋,和码头管理人员交涉停泊期间的费用与具体要求。
索菲娅穿了套轻便的男装,系带衬衣外罩了件紧身皮革马甲,带跟的皮靴包裹着大半截长裤。在玛伦利加,女姓作这样的装扮并不出格——为图行动方便,不少女工有时也会穿着丈夫或兄弟的衣物干活(当然,前提是大小合身)。她步履轻快地踏上甲板,倚着边缘的栏杆,朝船舷下蔚蓝的水面看。刚被信标号惊走的海鸟又飞了回来,在桅杆顶上边叫唤边打转。
胡塔从船长室里出来,远远地朝萨缪尔和索菲娅热情招手。他叉着腰,指挥手下把船舱里的货物成箱地运出去,自己也扛了一大袋上好的丝织品,挂在腰间的皮革包裹被各种地图和手稿撑得鼓鼓囊囊。
萨缪尔迎上前去:“你这一趟真是收获颇丰啊。”
“放心,你拜托的事我可一次都没忘记!”胡塔拍着萨缪尔的肩膀朗声大笑,又朝索菲娅的方向吹了声口哨。“夫人!我也给您带了不少好东西。还有达伦,那孩子好像六岁了吧?我捎回了几件别致的玩具,他一定会喜欢的。”
索菲娅轻笑道:“好啦,这些事情可以放到以后再说。”她指了指萨缪尔。“我哥还在等你谈正事儿呢。”
胡塔马上收敛起那套轻浮粗犷的做派,表情也认真起来:“我这就让我的老伙计安顿货物。咱们去哪细谈?”
为防人多眼杂,萨缪尔直接把胡塔带回了飞狮公馆。和货物有关的金钱事宜需要索菲娅出面应酬,于是书房里只剩下萨缪尔和胡塔二人。
书房中心的圆桌上,胡塔摊开一张有些年头的羊皮地图,用镇纸压着四角。地图上描绘着他们所在的库诺大陆,玛伦利加其实只占了大陆东南角半岛的一小块。而在被裂谷和高耸的山脉隔断的西北部,那里多的是人们尚未探明的秘密。
胡塔指着那块孤悬西北的密境——如今渺无人烟的洛格玛地区,灾变的“起始与终结之处”,也是托雷索家族古圣殿的疑似所在地。如果真的存在阻止灾变的方法,那里也许存在一些线索。也正是为了寻找线索,信标号顺着库诺大陆绕了大半圈,避开陆地上的天堑与屏障,从海上寻找接近这一地区的路线。
“虽然我们找到了航路,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海岸、成功登陆,甚至已经接近洛格玛地区的深处,但我必须坦白,”胡塔的语调沉了下来。“那个地方已经死了,死透了。”
萨缪尔搭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攒成了拳。
胡塔小幅度地摇着头,继续往下说:“那片海域就很奇怪。大概是洋流的缘故,海边没有海冰,天上也没有降雪,但就是格外的冷。登陆之后,我带了一批人从海滩往洛格玛的方向走,不过没敢走太远。中间隔着丘陵和洼地,鸟兽和植被倒没什么异常。翻过山,我们在峰顶看到了大片的平原——准确说是草原,应该就是洛格玛的腹地。”
他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接着说:“以前你跟我提过祖先留下的残本,里面写了洛格玛地区的情况。我们看到的和那上面写的基本一致——广袤的草原,金黄与翠绿交错,像一片凝固的海洋。别说人影,我看飞鸟都不敢打那儿过。草原中央有建筑的遗迹,我用望远镜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点,但大部分已经被荒草淹没,不确定是城镇还是你要找的古圣殿。更远处有个巨大的天坑,天坑的另一边是冰川,那已经是我们视野的极限了。奇怪的是,平原上居然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就连草都不会动弹。如果让我打个比方:那片土地被从头到脚彻底冻住了。相比之下,洛格玛天空中的极光都显得平平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