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真军(下)
只有他的眼睛还是活的,有力地依次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最终停在凌笳乐那里,凝视片刻后又躲开了。
护士看眼检测器的各个示数,再检查一下贴在他身上的探头,然后低声询问他的情况。
闵淮安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小心翼翼地将王序扶起来,在他身后垫上枕头。他的脸色亦是憔悴的,可他这种健康的疲惫更衬得王序的脸色有多病态。其实他们两个的年纪只差了不到十岁,可是这样看去,一个还是青年,另一个已经踩上生死的界限。
护士过来叫他们进去,嘱咐了许多注意事项,中心思想都是不要让病人累到。其实不用她叮嘱,几人都已经自发产生了这样的意识,连进屋的脚步声都放轻了,像是怕惊扰到守在这个房间里的死神。
“来了……”王序缓缓地说道,他说得很慢、声音压得很低,以掩饰自己干涩发颤的嗓音。
几人都忙回他,来了来了。
“得奖了……”
得了得了,沈戈想哄他高兴,向他描述他们在电影节上有多风光,他们高分入围,从一开始就吸引了大量媒体的关注,首映那天热闹极了,电影放完了所有人都起立鼓掌,鼓了得有十好几分钟呢。
冯姒也说,颁奖典礼上凌笳乐和沈戈一起替他领的奖,两人可争气了,一起往台上一站,漂亮极了。沈戈还替他念了获奖感言,最后还用英语和法语向评委和观众致谢,一点不紧张、一点不露怯,特别有面子,颁奖结束以后马上就有媒体围过来提问,都等不及后面的记者会。
她半句没提领奖时凌笳乐哭到失态,也没提他们领完奖就将记者会取消了,所以媒体们才那么着急。她这修饰过的真相将王序哄得一直笑,欣慰地点头,连说:“好、好,太好了。”
“笳乐……”他终于再次看向凌笳乐。
凌笳乐赶紧在他床前蹲下,凑得近了些,好让他说话不用那么吃力。
“导演……”
王序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喘了口气,问道:“笳乐,沈戈替我念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凌笳乐忙点头,听到了听到了。
王序欣慰地叹了口气,听到了就好。他的视线在沈戈和凌笳乐脸上来回游走,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
闵淮安也蹲下来,像是提醒他、又像是鼓励他,小声道:“导演,你不是有话要对他们说吗?”
王序却再次躲闪着凌笳乐的视线,抬眼看向梁制片:“老梁,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梁制片驼着背,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嗓音里带了哽咽:“你想让我做什么直接说就行,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尽力。”
“老梁,咱们哥俩一起合作了这么多年,咱们一直配合得很默契,你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梁制片一听到“信任”二字,一直憋在眼眶里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你作为《艺术家》的制片人,你必须得把这部片子的困难解决掉……”
梁制片用力点头,一定一定。
“小王勤奋有余、灵气不足,跟我当了这么些年的副导演,《晨曦》那部片子差不多就是顶天儿了……淮安呢,是纯粹的演员,他不干别的。我是把沈戈看作我的接班人的,可惜我没机会再带他了……你以后,对他,要像之前对我一样。”
他说到一半就得停下来歇一歇,嘴巴闭得很紧,呼吸时缓时急,很不均匀,眉头也紧拧着。在场的几人竟然只有最年轻的沈戈知道这代表什么——王序身上很疼,他在忍着。
“我把我的钱准备出来了一部分,已经做好了公证……我现在把这事交给你,你看《艺术家》还需要多少钱。这是沈戈第一次做导演,务必要把这部片子拍好……”
他说得很慢,几人听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王序在说遗嘱的事。
“导演!”沈戈忍不住喊了一声。
王序看向他:“你把这部片子拍好,你要开工作室的事,应该就有谱了。”
沈戈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王序就立刻问道:“怎么了?”他竟然还是那么敏锐,看看梁制片,再看看老柏,就知道中城那边已经有结果了。
沈戈也蹲下来,低声道:“我之前一门心思要开自己的公司,主要是为了笳乐……现在,已经不着急了,可以再等几年。”
即使已经提到凌笳乐,王序依然回避着没有去看他,反而是看向老柏:“已经定下来了吗?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老柏为难地摇摇头,虽然沈戈一再证明他的价值,可他毕竟刚闹完绯闻,尤其还有性取向这个炸弹。
王序失望地叹了口气,还想对老柏说什么,可他刚刚一下子说了很多话,似乎是累着了,忽然脸色一狰,连身体都扭曲起来,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连在他身上的检测器发出警报声,引得医生护士跑过来,查看询问了半天又离开。
是上一轮的止疼药失效了,而下一轮给药的时间还没到。
王序平息了半晌,努力摆出正常的神色,转过脸来。可是他的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短短几分钟,他又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闵淮安十分熟练地用软毛巾给他擦汗,再用吸管喂了口水。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不需要他再发挥什么语言艺术,更用不着继续卖惨,老柏主动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让我帮衬沈戈,对不对?这事你放心,我对沈戈是真欣赏,本来也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老柏是个雅痞,习惯了云淡风轻,受不了这种压抑,故意跳过他刚才的狼狈用调侃来活跃气氛:“你看我这个岁数,沈戈这个岁数,其实我本来想收他做干儿子的,就是这小子不肯给我磕头,不肯要这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