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真军(中)
只有冯姒,抛开别的不说,她敏感、敬业、热爱表演,并演过非常悲观消极的人物,是沈戈想问的那类演员。
事实证明他找对了,冯姒很乐意和他讨论这个话题,而沈戈又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让冯姒一不留神就说多了,“……和角色的悲情完全融合以后,确实会迷失自我……我拍完那个角色以后尝试过自杀。”
沈戈的心脏狠狠一跳,随即混乱地震颤起来,他恐惧地问道:“那后来呢?”
“当然没有成功啊!刀尖一碰到腕子上就反应过来了!”冯姒好笑地看着他。
沈戈问的不是这个。
他缓了缓情绪,又问:“那现在呢?彻底出戏了吗?”
他话里带着怎样都藏不住的焦急而关切,让冯姒很受用,便又多说了些,“现在当然已经出戏了!入戏太深,听起来玄乎,其实没那么可怕,除了极个别特别感性脆弱的,或者本身……比如说有精神疾病什么的,会比较危险,一般的,入戏一两个月吧,再久一点,顶多半年,总会出来的。”
“我每次拍完很难受的角色后,会赶紧去接一个别的类型的片子,轻松一点的…… 我听说其他容易入戏太深的演员,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比如说旅行,或者……”
沈戈竖着耳朵听着,像背书那样一条条地认真记下来。
“谁入戏了?”冯姒最后问道,她终于看出沈戈的关心不是冲着她来的了。
她笃定地说道:“肯定不是你。不是说你演得不好,你演得不错,挺有天赋,但是你太聪明,不会做那种忘我的体验派。”
很有意思,她自己就是体验派,也是聪明人,却下意识地把这两者对立起来了。
沈戈犹豫着。
冯姒已经想到了,脸色微微一变,“啊,是笳乐。”
凌笳乐那边依然是由王序亲自督导,趁着脸上红肿未消,赶紧把“江路努力融入集体”的戏拍完。
他这边的进度总是进行得很慢,镜头推到脸前,很多面部大特写,一个抬眼、一个抿唇都要精益求精,要推敲掉很多胶卷。
凌笳乐拍得很累,不是因为王序要求过高,而是因为这段剧情让他太难受。
江路真是在派出所被吓破胆了,当天晚上不敢回学校,也不敢回家,在街边将就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他找了个小门诊,谎称碰到劫道的,让大夫开了点消肿祛瘀的药,并写了张病假条。
掏钱的时候,他手上顿了一瞬。这钱还是张松“还”给他的呢。
这一夜的波折把江路的潜能全都激发出来了,谎话一个连着一个。
他用门诊弄来的病假条在导员那里解释了一夜未归的原因,说是挨了打以后太难受,在门诊睡了一晚,还恳请导员不要告诉他家里,怕家人担心。
他在宿舍里睡了一天,傍晚,室友们回来了,看到他脸上的巴掌印,江路就把那些话又说了一遍。
只是他没想到,室友们虽然信了,却依然嘲笑他。
凌笳乐很不理解,在外面被人抢劫、挨了巴掌,这也值得嘲笑吗?
后面还有更难理解的。
江路经过一夜的恐吓和羞辱,决心要做个“正常人”。
他企图融入集体,跟舍友们同进同出,像其他绝大多数人那样,就着伴儿地一起去教室、一起去食堂、一起去画室,还得一起……
“江路,你也太爱干净了,用得着天天涂脸吗?”
“嗨,人家是城里人嘛,当然得讲究点儿!”
“所以人家脸白啊,比女生都白!”
江路说不出什么,只好陪着他们一起笑,笑得极为勉强。
想要融入集体,还得和他们一起嘲笑自己。
他的逢迎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舍友似乎将他看作集体的一员了。周末活动的时候叫上了他,因为他是第一次参加,还得请客。
昏暗逼仄的房间里播着电影院里看不到的外国片子,这里虽然环境很差,屏幕也很小,但江路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老板,换个男人和女人打架的!”一个舍友吆喝道。
老板笑眯眯地过来换了个带子。
江路看着屏幕上的女人趴到床上,后面的男人压了上去。他捂着嘴从黑暗的放映室里跑出来,回到天光下,扶着墙大吐特吐,吐着吐着就哭了起来。
王序说他哭得太过了,这时候不用流这么多眼泪。
但是凌笳乐忍不住,他忍不住地难过,怀念起江路不合群时的那段拍摄。
那时候他独自行走在人群中,谁都不用看,谁都不用理,那时候多轻松自在啊,即使孤独,也是自由的孤独。
他想不明白,怎么当他企图融入群体,似乎不再那么受孤立的时候,他反而更觉得孤独难过了呢?
他实在是太想沈戈了,真想立刻就见到他。
这段剧情他已经拍了两天了,沈戈那边没有工作,就回家去陪爷爷奶奶去。
他已经两天没见到沈戈了。
王序让他自己先流会儿眼泪,等情绪稍微平息后再重新来一遍。
他趁这个机会让小李问问沈戈在哪儿。
小李十分吃惊,“笳笳,你……你拍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沈哥了?”他可是亲眼目睹了凌笳乐刚才拍得有多投入。
凌笳乐被他问住,想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了,他是替江路想张松了。
江路太对不起张松了。
他必须得马上见到沈戈。
“沈哥不是回家了吗?”小李说道。
“你问问,万一他已经回酒店了呢。”
“怎么可能?沈哥那么孝顺,肯定是能在家里多待一晚是一晚。他明天才有拍摄任务呢,肯定是明早直接来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