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宥
隐隐约约地,夏琚好像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双方辩论终结,现在进入最后陈述环节,请被告人进行最后陈述。”审判长说。
不知为何,夏琚竟感觉自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些微的怜悯和同情,但是,看着他铁面无私的脸,夏琚又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这一次在法庭上,他听了很多人的发言,包括指认他有罪的控方、为他辩护的辩方,双方的证人,还有出现在证据中的声音。也许因为这一回和上一回比起来大不相同,充斥在他心里的再也不是无边的绝望,而是冉冉升起的希望,所以他谨慎再谨慎,镇定再镇定。
他不能再像上回那样,对自己的未来无动于衷了。他有希望的,在法庭外,还有爱他的人在等着他,如果他能够以清白之身走出去,他就能拥抱更多期盼他的人。
如果说,人间是炼狱,那么这几年他已经走过一趟了。既是炼狱,他必要有所历练,才不可惜。
他把这几年经历过的、思考过的全部总结,糅合在他的表述当中。他的陈述深思熟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说的又需要用什么语气说,怎样的陈述方式对自己更有利……他全部在思虑过后才逻辑清晰、有条不紊地说出来。
他清晰地描述了案发时自己的所作所为,讲述他在什么情况下对陆济山挥下冰刀,明确自己最后看见陆济山时,陆济山的下身裸露。他用微微痛苦的语气追忆自己曾向教练倾诉受到陆济山的性骚扰,但教练无动于衷。他同样提到最后出庭为他作证的刘伯伯还有那份体检报告,可是,他没有置疑为什么一审时刘伯伯和体检报告都没有出现。最后,他恳请合议庭能够对本案作出公正的裁判。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剩最后一更完结,更新时间大约在1月1日或1月3日。
chapter 19 - 5
说完最后的陈述,夏琚的心中先一步萌生了尘埃落定的感觉。
最后出现的体检报告虽然被法医鉴定为可能受过性侵,可是,如果合议庭认为那不是案发后由法医进行的鉴定,怀疑这有可能是案发后才出现的伤,那么谁都没有办法反驳。
梁成轩的表情不轻松,夏琚回想刚才渡过的这艰难的几个小时,其实梁成轩从来没有胸有成竹过。
等待的过程对大家而言都十分煎熬和痛苦,连坐在控方席位的公诉人也变得消沉,再无刚才的气势。
夏琚又想起晚上要和夏敬行去吃海鲜。
终于,在书记员的宣布下,全员起立。
夏琚连忙站起,已经落满尘埃的心上又扬起些许粉尘,他还是希望能有一个比原来更好的结果。
和先前不同,审判长戴上了眼镜。他端着手中的判决书,在宣读审判结果前,视线越过眼睛,看了夏琚一眼。
不知为何,夏琚被他看得既紧张又羞怯,垂下眼帘。
判决书很长,仿佛把这半天来发生的一切重新再次经历。但是,那些控辩双方的唇枪舌战全部被压缩在扁平的文字当中,被审判长用冷静的语气复述,显得尤为苍白。
夏琚想:大概大多数人的命运都是如此,哪怕自己活得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但最后到了被人陈述的那个时候,都得黯然失色。谁都没有办法在这份失色当中听出结局的端倪。
毕竟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审判,夏琚潜心等待那个关键的词组。
“本院认为——”审判长诵读至此处。
夏琚抬起头,眼睛盯着他手中的那份判决书,目光有些失焦。
“柯咏梅、徐威是本案的两个主要证人。虽然在两人的证言中没有涉及陆济山对夏琚进行性侵,夏琚如何砍伤陆济山的情节,但这一情节在夏琚的供述、证人刘明磊及其提供的证据中可以得到证实。徐威的证言中,提到陆济山的尸体曾经被移动,并由其与柯咏梅一同使用衣物掩盖尸体暴露部位。根据夏琚的供述和柯咏梅、徐威的证言,结合现场调查情况,可以认定:陆济山被砍伤后,仍自主移动过身体,即夏琚砍伤陆济山的具体地点并非发现陆济山尸体的地点。另外,根据法医鉴定结果,陆济山系身受重大伤害后,救治不及时,失血过多导致死亡。
案发时,夏琚为未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其身高、力量均远不及陆济山,在人身安全遭到重大侵害的情况下,使用冰刀击打陆济山,使其失去侵害能力的行为属于为制止不法侵害而采取的防卫行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一款:‘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以及第三款:‘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的规定,被告人夏琚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不构成犯罪,不应负刑事责任。
关于被告人夏琚及其辩护人提出的有关被告人夏琚不构成故意杀人罪而构成正当防卫的辩解意见和辩护意见,本院予以采纳。本案经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一款、第三款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夏琚无罪。”
最后两个字,像是钟摆的最后一次摇晃。
当的一声。夏琚终于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所有的淡然都是假象,他的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两下,笑又显得不那么真实。四年,原来他还有被上苍眷顾的时候。他看向梁成轩,惊讶地发现梁成轩冲他淡淡地笑了一笑。夏琚讶然:他从来没有见过梁成轩这样笑——他平时那么轻佻和傲慢,而此时,夏琚看见他笑容中的疲惫和柔软。
夏琚本来以为这是一趟漫长又难捱的旅程,可是当终于走到尽头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也还好。
他突然间变得茫然,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他想了又想,忽然想起来了:哦,要和夏敬行吃海鲜去。
这场审判持续的时间过长,夏琚饥肠辘辘。
他往法院外面走,想着等梁成轩一起,所以走得很慢。可是,即便如此,等他离开法院的大门,还是没有等到他。
夏琚纳闷极了,四处张望,法院外的街道车流不多,淡淡的雾色包裹着午后的阳光,像一层纱。
这个世界是那么平静,因为没有公开审理,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刚才发生的惊心动魄,而这些人当中的某些人,很快就会淡忘它。
他揉了揉眼睛,摸摸口袋,掏出刚刚领回来的手机拨打夏敬行的电话。忽然,他的余光里发现街边有一辆汽车闪了闪车灯,他扭头仔细一看,惊喜地发现夏敬行坐在里面。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叶懿川,夏琚不自觉地努起嘴巴,朝那辆车跑过去。
“恭喜你。”叶懿川从车里下来,笑着对他说。
夏琚挠挠额头,想到他前前后后帮了自己很多忙,说:“谢谢你。”
“不是吧?这都吃醋?”他低头凑近,调笑道。
夏琚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回道牙上。他撇撇嘴,弯腰朝车里的夏敬行问:“你怎么又换车了?”
“这车懿川的。先前那辆还给租车行了。”夏敬行对他招手,“上车,吃海鲜去。”
原来他也记得!夏琚惊喜,看看叶懿川,在他让开后立即钻进副驾驶座里。
“饿坏了吧?”夏敬行问。
他居然没问审判结果,夏琚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虽然猜想或许梁成轩已经在什么时候告诉他了,不过,夏琚还是希望他可以问一问。
夏敬行还是没问,他低头往窗外望去,对站在路边的叶懿川说:“我们先走了,车之后还你。”
叶懿川打了个“OK”的手势。
眼看着夏敬行说完便把车开上路,夏琚错愕,正想问为什么叶懿川不上车,可转念一想,刚才他不也希望叶懿川别在车上吗?再问反而矫情了。而且,夏琚猜想叶懿川说不定在等梁成轩。
想到梁成轩,夏琚忙对夏敬行说道:“梁成轩在法庭上和平时很不一样!特别像个‘律师’!”
夏敬行听罢乐了,说:“他本来就是律师好不好?”
“不是,”夏琚摇摇头,“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给了他多少律师费。”夏敬行开玩笑说。
夏琚怔了怔,哭笑不得。忽然,他想起曾经出现在法庭上的录音文件,犹豫着该不该现在问夏敬行,但想到即将出现的海鲜大餐,他还是放弃了。
现在这样挺好的。夏琚耸了耸肩膀。
夏敬行斜眼瞄向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夏琚想了想,看看他,凑近往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开心。”
夏敬行揉了揉他的脑袋,说:“我也开心。”
他的开心像是浅浅的水洼,又像是从杯子里溢出来的那点儿。夏琚觉得这样的夏敬行特别好,他们现在也特别好,车子像是行驶在每天回家的路上那样平常,虽然肚子很饿了,可以有一顿可以期待的晚餐。
犹记得,他才从滨城福利院被夏敬行带走那天。他跟着夏敬行回到析津的第一个晚上,夏敬行便带他出去吃汉堡,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像一匹饿坏的狼。即便知道那样不好看,不过夏琚觉得如果现在自己的面前摆放着盛宴,他同样会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
“夏敬行,我们吃完饭,还有航班回家吗?”夏琚问。
夏敬行意外地看他一眼,问:“想家了?”
“嗯。”他连连点头。
夏敬行摇头,说:“你看看手机,如果有,就买机票吧。”
“好。”夏琚打开手机里的购票软件,查找回去的航班,惊喜地说,“还有!晚上十点的,不过只有头等舱了。我没钱。”
闻言,夏敬行故意冷笑了一声。
夏琚吐了吐舌头,开始购票,并要求夏敬行报身份证件号码。
正巧遇上红灯,夏敬行停了车,转头专心看夏琚专心买票的模样。明明经历过那么大的事,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夏敬行真不知该不该感到欣慰。但仔细想来,这样的事情成为一种平常,难道不是最好吗?想到这里,夏敬行说:“对了,这个案子……你想不想买通稿在网上发一发,让大家都知道你无罪了?”
夏琚正确认订单,闻言吃惊地抬头。他还以为夏敬行不打算提案子了,没想到说起时却是这个。他下意识地问:“为什么要买通稿?”
“不买也行,不过……还没再审前,网上不是有一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吗?后来,因为我们在媒体那边打点过,所以压下来了。其实,有一些媒体还关注着这件事,等着什么时候能发一个后续。当然,公检法的相关部门都会在网站和平台上公示,这是必然。但我们要不要在这个基础上,让媒体再宣传宣传?”夏敬行看绿灯亮了,踩下油门,“毕竟会到政府平台上看公示的人很少,你的那些同学朋友,更多是需要通过社交网络了解这件事。不需要让他们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