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宥
如果刚才徐威的供词是他胡编乱造的,假设——也许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假设,当时陆济山的衣着的确完好,而他们仅仅是为了确认陆济山是不是死了,才去移动他的身体,那么,夏琚姑且可以认为柯咏梅说的是实话。
然而,她现在说的这些是什么?在夏琚的心里,其荒谬程度已经远过于她说陆济山当时衣着完好。
原来,她这么虚伪。与掩盖自己做过伪证的不得已不同,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说又能如何?说出来,过犹不及。
夏琚想起当年向她告状,说自己被陆济山骚扰,她先是置若罔闻,接着说他小题大做,影响团队和睦。如果在那些时候,夏琚还不能找出准确的语言理解她的回应,那么现在他终于知道,柯咏梅是一个虚伪的人。
控方问:“既然你当时确认过被害人的生命体征,你是否怀疑过他的死亡原因或许不是即刻死亡?”
柯咏梅点头,说:“怀疑过。”
“那么,在一审时,你为什么没说?”控方再问,“你是不是接触过什么人,导致你后来产生这种怀疑?”
“反对,控方正在进行诱导性提问。”梁成轩抬手道。
审判长点头,说:“反对有效。控方请在规定范围内提问。”
“那么,请问证人,你从何时起产生过这种怀疑?”控方换了一个提问方式。
柯咏梅沉默了几秒钟,回答道:“前段时间,夏琚的舅舅找过我。他向我提出这种猜测,我回家以后想了想,说不定有这种可能。”
什么?!夏琚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盯着柯咏梅的侧脸。可是,她至始至终没有把目光投向他这一边。
夏敬行找过他?什么时候?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夏敬行提起过?
坐在庭上这么长时间,夏琚头一回感到难以呼吸。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听见控方问柯咏梅:“你是说?在不久前,夏琚的舅舅曾向你表示夏琚没有杀人,希望你出庭作证吗?什么时候?”
为什么要这样问?!夏琚恐惧地看向梁成轩,只见梁成轩的眼睛再次像刚才那样微微地眯着,仿佛是利剑即将射出时的瞄准,又像是被光刺痛眼睛。梁成轩不反对吗?这个时候,不可以提出反对吗?
正在夏琚着急不已时,柯咏梅肯定地回答道:“是。他希望我为夏琚出庭作证,证实他没有杀人。时间是四天前的下午,2月5日下午。”
“审判长,我的提问结束了。”控方说,“现在控方严重怀疑犯人在庭审前与证人有过具备目的性的接触,希望法庭能够予以重视。”
审判长沉了沉气,深沉地看了夏琚一眼,说:“下面辩方提问。”
“我方没有问题需要提问。”梁成轩起身回答。
听罢,夏琚呆住了。
审判长惊讶地看着梁成轩。
梁成轩道:“审判长,由于控方刚才对我方进行了不恰当的指控。请允许我方出示一项证据,用以解答控方的怀疑。”
夏琚惊讶地眨了眨眼,看向柯咏梅,发现她的表情突然间再无刚才的从容和木然,反而浮现出恐惧和不安。
经过审判长的允许,梁成轩取出一个U盘,交给法庭上的工作人员,说:“这个U盘里,保存了2月5日下午夏敬行——也就是我当事人的舅舅与证人之间的谈话记录。从文件的修改时间可以看出当天的日期,内容并无涉及要求证人修改一审证词。相反,录音记录了证人强烈要求我方放弃再审。”
chapter 19 - 4
2月5日,正是夏琚独自一人前往粟湾那天。夏琚犹记得夏敬行之所以没有和他同行,是因为临时要去公司。如果夏敬行的确在那天和柯咏梅见面,岂不是夏敬行对他说谎了吗?
想到这里,夏琚不由得心慌,可是,如果夏敬行把真相告诉他,他又能怎么样?说不定夏敬行正是考虑到他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因此忧虑,所以才没有说。
录音被当庭播放了,柯咏梅的脸上透出懊丧,却在播放至陆济山家人现状时,向公诉人投去痛苦的目光。
控方眉头紧锁,气息不复平静,双手不断地交握。
柯咏梅在录音当中,对陆济山的家人表现出万分的同情和怜悯,几乎用乞求的语气对夏敬行说话。
相比于她,夏敬行的反应却显得尤为冷静,甚至有一些冷酷。他的意思,好像夏琚因这个案子变得如何他不在乎,他关心的只是事情的暴露使他的生活变得糟糕,他之所以要为夏琚翻案,只是为了恢复自己原有的生活。
夏琚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但是,想到前阵子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关于那些他和夏敬行之间的传言,他忽然了解了夏敬行的用心。
最后,夏敬行说:“我申请再审,不是为了让大家觉得夏琚没有罪,是为了让大家知道,陆济山死有余辜。”
夏琚看见柯咏梅的面色陡然刷白,可以想见她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
审判席上的三位听见这句话,互相交换眼神。
录音播放结束,梁成轩说:“审判长,从录音当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发现夏敬行没有要求证人陈述与一审不同的证词。鉴于证人有误导法庭之嫌,我方严重怀疑她此前供词的可靠性。”
“抗议。”控方起身道,“辩方提供的证据与本案无关,不应予以采纳。”
梁成轩立即道:“那么,刚才证人提出的,我当事人的舅舅曾要求其作出伪证之事宜,也与本案无关。同样不应予以采纳。”
“肃静。”审判长敲了敲法槌,问,“凡与本案无关的证据,本庭均不予采纳。控方,你还有什么问题要询问证人?”
控方盯着梁成轩,落座的同时回答:“没有了。”
“那么,控辩双方还有没有其他证据需要进行质证?”审判长看向举手示意的梁成轩,“辩方。”
梁成轩起身,看了夏琚一眼,说:“我方请求法庭允许传唤一名新的证人上庭。”
新的证人?夏琚不解之余,又忍不住惊讶,心想:梁成轩究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了多少事?这些事情,他都一一和夏敬行商量过吗?这虽然是他的案子,可是,现在想来,哪怕到了再审的时候,他也只是坐在这里而已。他付出过什么努力吗?好像没有,反而是这些大人为他操心。
夏琚既感激又气馁,情绪终于在见到新的证人时涌向高峰。
和柯咏梅一样,这个人和夏琚上一次见到他比起来,苍老了很多。
证人名叫刘明磊,据他说,他目前在一间医院担任保安。
四年前,他在滨城市滨海区四方井分局的一名协警,曾在“陆济山被杀案”发生后,接触过夏琚。
协警……夏琚愕然,他记得这个人刚出现时,声称自己是一名警察,想了解真相,在知道真相后,又想帮他翻案。
当时,提出想帮夏琚的人很少,连律师对他都漠不关心,这个突然出现的伯伯好像是一根从天而降的稻草,夏琚不假思索地抓住,毫不怀疑他的身份和真实用意。
等到案件被定性,夏琚从别处得知这个伯伯根本不是警察,而是一名想要借机抄热度、博头条的记者。那个时候,夏琚已经是“少年杀人犯”,这些“真相”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恨这个伯伯利用他提升知名度,相反,内心还是有点儿感谢他。其实,在夏琚的心里,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已经是一名警察了。
可是,到这时再次见面,夏琚才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原来,他当初真的骗了他,可真相又不像外界传的那样。他虽然不是警察,但也不是记者。
证人带来了他的证据,那时当年他为夏琚拍摄的那个视频。
夏琚再次看见视频中冷漠的自己,恍如隔世。原来那时候的他,看起来这么冷漠。
这样近乎冷酷的一张脸说出那样的话来,谁会相信他被死者性侵过?很难,夏琚没有在这张稚嫩的脸上看见恨意和痛苦,他的表情是那样空洞,像一张白纸,连他说出的话语,也像机器进行复读。
这是他曾经的模样,真陌生。夏琚感觉自己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个人,可是想到这个人所经历的一切,又忍不住心疼。
他居然开始心疼自己了?
这荒谬的感觉让夏琚难以接受,很怪诞。什么人有资格心疼别人?过得好的人。那么,什么人会心疼过去的自己呢?现在已经变得很好的自己吗?
“这是四年前,案发后你为我当事人拍摄的视频,是吗?”梁成轩在视频播放结束后提问。
证人回答:“是。”
“视频当中,关于我当事人陈述的内容,你全部认同吗?”梁成轩在他给出肯定回答后,继续问,“全部认同?请问,你是否对其中的内容进行了取证?还是基于信任的原因,完全相信我当事人的话?”
不知为何,证人沉默了两秒,回答:“我带他去做过体检。医生判断他为轻度脱肛,肛 门处有开裂迹象。”
闻言,夏琚轻微地打了个抖,窘促地垂下眼帘。
“请问当时的体检报告,你是否留存?能否出示?”梁成轩胸有成竹地问。
证人点头。
接下来,由控辩双方对这份体检报告进行质证。证据最终摆在夏琚的面前,他发现这份体检报告看起来虽然旧了,但被保存得非常完好,上面甚至没有折叠的痕迹。他感激地看向这位头发已经灰白的伯伯,伯伯对他微微地笑了一笑。
审判长问:“被告人,你认得这份体检报告吗?”
夏琚很长时间没说话了,开口前,嗓子有些紧。他点头,答说:“认得,这是证人带我去做体检时给的结果。”
“审判长,我方请求法医出庭,对这份体检报告进行对证。”质证结束后,梁成轩的要求得到了允许。
法医来到法庭上,证实这份体检报告的真实性,并且通过这份报告,给出自己的意见:体检人的肛 门极有可能遭受过硬物穿插,不排除遭受性侵的嫌疑。
听到这里,夏琚的心里凉透了。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点儿想哭,可是这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
终于有人说了……终于有一个和他没有利害相关的人说了。原来,真相被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承认是这样一件让人感慨的事。顷刻间,夏琚感觉自己坐在了盛满阳光的房子里,好像所有都是可以生长的,都依然有希望。
这份体检报告,当年夏琚看过以后,基于信任,同时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把它留给了这位作证的伯伯。但是等到庭审的时候,无论是体检报告还是伯伯都没有出现。
或许因为从开庭到现在,起起落落太多,或许因为夏琚在这几年虽然过得好了,但也曾遭受污蔑和质疑,他在法医证实这份体检报告的真实性并给出相关意见后,还是忍不住担心。
他生怕控方突然问,为什么这样的关键性证据在一审时辩方和嫌疑人都没有拿出来。他为此担心了好一会儿,但是,当审判长询问控方是否需要提问,控方放弃了询问的权利。
对此,夏琚惊讶极了,觉得这完全不像控方刚才的风格,可是他看向梁成轩和那位证人伯伯,他们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