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宥
少了一人,夏琚回身追去,月色成为他的灯,匆忙而慌乱的脚步声,引他的刀出鞘。
捕捉到那人的身影,他飞身出刀,却失去先手,仓皇跌落。
眼看着夏琚在腾身跳跃后摔倒在地,夏敬行心头一惊,可他没能定睛看清,夏琚已经重新站起。他在冰上如同一名刀客,追捕那些黑色的身影,行动迅速而果决。
他从没有失败,抑或他从不承认失败。看见这样不断摔倒又爬起的夏琚执意要完成某一个跳跃动作。哪怕屡次失败,夏琚的目光越发坚毅,不见任何善罢甘休。
夏敬行的耳边不知何时响起紧促的、疯狂的、冷酷的乐曲声,在这乐声中,夏琚更像是对无辜的人穷追不舍的凶手,他在追捕、他在行凶,他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让自己的刀在砍下时有一个着落。
这样充满爆发力的夏琚,在冰上变成另一个人。
夏敬行本不将这个身体柔软得近似女孩儿的少年看在眼里,即使夏琚偶尔目露凶光,夏敬行看得更多的是凶光背后的委屈。
但这一刻,夏琚的演绎将一个没有感情的刀客摆在冰上,摆在夏敬行的面前。
夏敬行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灵魂中似乎有一缕野性的、蛮横的冲动被牵引,那是出于文明的暴力,显得刻薄,由理性来指导的暴力更为残酷无情。
“比当年更有力量了。”梁成轩悄悄地说。
夏敬行闻声清醒,这才发现原来乐曲声出自梁成轩的手机。他低头一看,见到梁成轩的手机里正播放着夏琚从前的表演视频,那乐曲便是夏琚的表演音乐。
夏敬行拿过手机,观察这些自己分不出区别的跳跃动作,通过对比很快发现夏琚此时正在重新演绎视频中的表演,只可惜里面的某个跳跃动作,夏琚一直没能完成。那像是一个漏网之鱼,而夏琚正奋力地追杀。
“很有杀气的曲子和表演。”梁成轩看着夏琚此时的演绎,淡淡地说,“不知道他的教练怎么想,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准备这种编舞。你知道吗?这支编舞在出事以后常被拿来说事,因为小魔头在表演里杀气太重了。花样滑冰这东西,外行人能看出多少技术水平?多是看感觉。很多人说能感受到表演中的杀气和冷酷,光看这个表演也能想象小魔头杀人。”
视频中的表演已经结束,夏敬行蹙眉,将手机还给梁成轩。
夏琚还没有抓到他的漏网之鱼,对于那个动作的尝试不断地重复,他一次又一次地摔在冰上,表情却愈发坚毅。
这样的坚毅十分笃定,不多时,哪怕站在冰上,夏琚已然大汗淋漓。那些凝结在他额头上的汗水,在光照中闪闪发光,他喘着气,体力渐渐地被消耗,可他还没有达到他的目的。
“但是,这表演真的很美,不是吗?”梁成轩由衷地称赞道,“简直能称得上是一种优雅的暴力美学。”
夏敬行斜眼瞄向他欣赏夏琚的侧脸,说:“又不难。”
梁成轩忍住笑,道:“你连一米都滑不了,还不难?”
夏敬行语塞。
“没准小魔头在心里嘲笑你呢。”梁成轩躬身趴在防护栏上,“这真美,你不能否认吧?喂,让他继续学滑冰吧。他在冰上重新活起来了,你不觉得吗?”
夏敬行确实无法否认在冰上的夏琚已经美得远超乎他的认知和想象,仿佛夏琚生来便应该穿上冰鞋,在冰上挥霍他的年华。
可是,事到如今这些对夏琚而言还有用处吗?哪怕想像普通人一样过平凡的生活,夏琚尚且得小心翼翼,何况是重新回到冰场上?有那样的经历后,夏琚不可能再作为选手参加比赛了,这么一来继续学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平凡的生活需要夏琚如履薄冰,那么那个圈子、那片冰场便是夏琚从今往后的禁地,再也容不得他的冰刀继续滑行。
夏琚躺在冰上,隔着穹顶的玻璃,他看见暗红色如宝漆盒子的天空。他喘着气,依稀听见有人提醒,时间到了。
可最后,他非但没能完成菲利普三周,连两周也变得吃力。夏琚恨得咬牙,重重地往冰面下了一拳,声音闷响。
他从冰上爬起,垂着脑袋往门口走,默默地脱掉冰鞋还给管理人员。
夏敬行惊讶地看夏琚兀自离开,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更别说道谢的话,顿时哭笑不得。他不明所以,只好跟上去,眼看着夏琚往扶手电梯走,夏敬行忍无可忍地叫住他:“喂,乘电梯。”待夏琚回头,夏敬行往一旁的电梯间抬了抬下巴。
夏琚淡淡地看他,往电梯间走去。
夏敬行哑然无语,等电梯时忍不住问:“你搞什么鬼?”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夏敬行来不及阻止,夏琚已经往电梯旁的垃圾桶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夏敬行吃惊得说不上话来,心道这人难道疯魔了?他拽住夏琚的胳膊,以防他再继续胡闹,狠狠地瞪他。
夏琚愤愤地站着,一声不吭。
本想给夏琚奖励,结果却弄成这样,直至回到家里,夏敬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夏琚为什么如此。可是他认真地回想,似乎夏琚始终执意于完成某一个跳跃动作,而最后他没有完成。夏琚该不会因为这件事和自己生气吧?想到夏琚日常较真的个性,夏敬行愈发觉得这正是原因所在。
明明早上刚得知中考分数时那么开心,甚至笑了,给他奖励后没有更高兴,反而闷闷不乐、凶神恶煞,夏敬行真是无话可说。
夏敬行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临睡前,他忍不住推开夏琚的房门,站在门边不客气地说:“喂,我包场让你滑冰,不是为了看你回来给我摆这张脸的。”
闻言,夏琚蓦地从床上坐起,问:“我什么时候能再去滑?”
看样子,真是没放弃。夏敬行面对这么一张笃定的脸,心中愕然。半晌,他说:“如果入学后的摸底考试,你能进重点班,以后每周我都会包两个小时的冰场让你去滑冰。”
夏琚登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之余,眼中皆是狂喜。他激动地说:“你说话算数!”
见状,夏敬行放心了些,又感到好笑,嗤笑道:“我没工夫骗小孩儿玩。”
从这天以后,夏敬行简直愿意用“打了鸡血”来形容夏琚学习的劲头。
分数线公布后没多久,夏敬行给夏琚挑选了一间离家最近的重点高中,由于夏琚的分数高出分数线三十多分,填报申请很快通过了。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夏琚用夏敬行给他的零用钱自己在网上购买了书籍,开始自学高中的知识。
经过半年多的时间,夏琚完全适应了自学。夏敬行不用催促,他便能独自合理地安排生活,同时不忘做好家务。
这算得上是夏敬行过得最舒坦的时候,每天完全不需要考虑回家后吃什么——当然,前提是他回家。若说夏琚才到家里时,夏敬行认为养他比养小猫小狗轻松些,那么现在夏敬行想,自己这是养了一个便宜的小童工,差不多能够过上大老爷的生活了。
夏琚不是只闷头学习,他还会上网观看花样滑冰的视频,拿着小本子做笔记。夏敬行给他办的会员卡当然不能供他包场,他总挑选清早商场刚开门或者夜晚商场要关闭时去,那个时候人最少,既不会有初学者碍着他的活动,也不会有路人对他关注。
其实,夏敬行不太愿意夏琚到商场里滑冰,每次他“抛头露面”,夏敬行的心里总隐隐地不安。
只不过,近来二人过得相安无事,夏敬行不愿意惹是生非,免得夏琚认为他太在意自己,反而让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再次被打破。
夏敬行在无意间听闻商场内的真冰场由于滑冰的人较多,冰面质量不佳,哪怕时常进行保养也比不上那些专业的冰场。
他不禁想,夏琚做不出满意的动作会不会与这有关?夏敬行仍不确定是否该安排夏琚继续学滑冰,以夏琚的水平如果继续学习,想必得寻找专业的教练,可专业的教练里谁会不知道夏琚的历史?谁愿意教一个杀过人的小孩?更何况,受害者还曾是国内花滑界的希望之星。
夏敬行思来想去,认为这样的想法无疑是痴人说梦,能让夏琚在商场里包场滑冰已经很不错了。而且,滑冰确实需要不少经费,夏敬行光是把冰场包下两个小时,也费了不少钱力和人力。
若不是Kuroki与阳光广场同属于一个集团公司,在商场中经营着一家旗舰店,夏敬行因而与商场的经理有交情,哪里能在商场关门后包场?
这边夏琚还在为考上重点班而努力学习着,夏敬行已经和商场经理打好招呼,预付了半年的费用。
虽说夏敬行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不过当年夏琚滑冰时要是能显得高兴一些、像个普通的孩子一些,哪里会在出事后,连一个短节目表演也被人拿出来诟病?
chapter 6 - 3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地过去,正式开学前夕,入学分班考试率先开始了。这回,夏敬行依然没有送考,由着夏琚自己到学校找考场去。
过了两天,考试成绩出来了。正值周末,夏敬行一大早见到夏琚紧张兮兮的样子,心觉好笑,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和他一起到学校里看看分班的情况。
两人一同来到学校的大门口,这里早已聚集不少学生和家长,一同等待门口的LED屏幕放榜公布分班结果。
这情形真和古代考生在考试院前等着放榜差不多,学校门口挤满了家长的车辆,道路一度难以通行。夏敬行等了十来分钟,已觉得不耐烦,听见交警疏通交通的笛声,更想离开。
过了一会儿,LED屏上开始播放重点班学生的名录,夏琚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屏幕,一时紧张得抓住夏敬行的手。
夏敬行一愣,扭头看他时忽然发现,两个月的时间里这家伙又长高了一些,以后恐怕再不能说他是“小萝卜头”了。他没有把夏琚的手甩开,感到这只手越来越热、越来越湿,抓得越来越紧。夏敬行根本不需要看屏幕,单凭这只手也能知道结果如何。
突然,夏琚甩开他的手,疾步走向夏敬行的车,迅速地坐进车里,砰的一声关门。
夏敬行知道他肯定没考进重点班,心中虽有些遗憾,不过暗想这结果也算合理,于是对夏琚毫无脾气。要知道,半年前他把夏琚带到初中老师的面前,还被评定为需要重读小学,现在能考进重点高中里已经难能可贵,至于重点班,夏敬行根本没抱希望。
夏琚哪里知道他不抱希望?想到没进重点班,以后再不能像那天一样包场滑冰,夏琚觉得这两个月来的努力全白费了。
一路上,夏琚一声不吭,经由地下停车场上楼前,他用力地踢翻了停车场的垃圾桶,吓了夏敬行一跳。
在停车场此起彼伏的防盗警笛声中,夏琚愤愤然地走进电梯里。
夏敬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反倒像大少爷的跟班似的追进电梯。
眼看着再过两天便要到学校里正式上课,夏琚始终没有消气,夏敬行预想他到了学校还以这副脸面对人,不禁对他未来的校园生活担忧。不过,夏敬行的高中时代也是独来独往过来的,因而不要求夏琚和和气气地待人或者在学校里交朋友。他懒得安慰也不会安慰,由着夏琚自己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