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老太太看一眼李惊浊,笑说:“原来是小云老板的熟人。”说罢又看向小云老板,假作抱怨,“订了不按时来取,天天有人问那只蜻蜓,不问其他东西,搞得我心烦。今天快取走,拿着去讨未来老板娘欢心。未来老板娘磨人喏,蓝金就蓝金,还非要阳光下面所有颜色都有,又任何颜色都不是。小云老板以后有得受啦。”
李惊浊听到这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转头去看小云老板,更不知该说什么。
小云老板尴尬道:“凤娭毑讲什么……未来老板娘,哪有这号人物?”
凤老太讲:“我记性不比年轻人,但也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吧,小云老板,你上次不是才跟我讲,这个是要拿去哄那位——”
“我没讲过。”小云老板拦过话头,“讲了也是瞎讲,当不得真的。凤娭毑帮我包一下东西吧,我还有事,急着要走。”
凤老太说:“就小云老板贵人事忙。”
小云老板尴尬笑笑,不讲话。
李惊浊站在原地,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凤老太将蜻蜓包好,给小云老板,又对李惊浊讲:“看中什么吗?要是非要蜻蜓,就趁着小云老板还没出这个门,问一问他的原料是哪里来的。等他一走,就真的没有了。他是稀客,不常来。”她想起什么,又说,“哦,你们是熟人,不劳我操心。”
李惊浊说:“……不用了。我买那只荷花簪子。”
小云老板接了蜻蜓盒子,以余光看一下李惊浊,竟觉得那盒子有些烫手,匆匆告辞出店。
李惊浊付钱出门,街头熙熙攘攘,一片背影,小云老板已经和人流融为一体,找不到了。李惊浊眺望远方依稀可见的太平文房的招牌,不知该不该过去。
可能不去最好。
可是,不想发生的事、没有能力回应的事,便假作不知道、假作没有发生,这样真的可以吗?李惊浊一边走,一边问自己。他想到了自己那晚的画,柳息风看过以后,也不作反应便离开了。如果他也这么不闻不问,那么小云老板将作何感受?想到这里,他便快步朝太平文房走去。
李惊浊进店的时候,小云老板也刚回来没多久。小云老板本来正喝水,听见声音便转过身,这一转身,却说不出话了。他又转回去,只留个背影,慢慢将一杯水喝完,才转头对李惊浊笑笑,说:“这次来要做什么?买画具,还是住两天?”
见小云老板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李惊浊觉得自己也不好主动提,可他又担心小云老板心里不舒服。他说:“蜻蜓……”
小云老板转过身去翻柜台上的书页纸张,一边翻一边随意答道:“你生日还没到。”
李惊浊说:“啊。”
小云老板说:“等到生日再给你。”
李惊浊说:“你记得啊。”
小云老板说:“七夕这种日子,想不记得也难,是吧。”
李惊浊“嗯”一声,望着小云老板的背影,忍不住说:“那个……”
小云老板转过身来,看着李惊浊,说:“你不要问。”
李惊浊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想起他托小云老板送牛蛙时,也曾说:云哥哥,你不要问。
小云老板说:“我不问你的事。你也不要问我的事。”
李惊浊低下头,说:“……好。”他想,小云老板肯定早知道他的心思在哪个人身上,从骑车载柳息风来太平文房,不,也许从买画具那天开始,小云老板就猜得一清二楚了。小云老板是通透人,通透又温柔,看穿不说破,不逼人回应,不要人做选择,总之一点,不让人难办。
李惊浊站着不讲话,总觉得自己利用了小云老板的通透与温柔。
小云老板看他那样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你不要白来一趟。早上有人送来一坛剁辣椒,一条五斤的鳙鱼,你帮我把鱼处理干净,好做剁椒鱼头。”
李惊浊听了,心中一块大石稍微松了,能帮小云老板做点事,当然很好。他立马问:“鱼在哪里?”
小云老板说:“楼上,水池里。”
李惊浊上楼,三下五除二处理完一条鱼,再将鱼头用调料腌好,其他部分收到冰箱里。做完这些,他心情轻松不少,下楼去见小云老板时也没有方才的不知所措了。
两人闲话几句,有客人进来,小云老板招呼客人,李惊浊便出店去采买所需物品,最后返回李宅。
李惊浊到家时,发现门前柳树下放着一条躺椅,柳息风卧在上面,像在睡觉,他肚子上面还卧了一只猫,也像在睡觉。李惊浊望望天,日上三竿,猫不知勤勉,柳息风更不知勤勉。
李惊浊走过去,猫还没醒,柳息风先睁开眼,说:“他走了?”
李惊浊点头:“早就走了。”
“他讲了我的坏话吧。他讲的话,你不要信。”柳息风注意到李惊浊手上的斗笠。
李惊浊把斗笠放到墙边立着,说:“他没有秃头。”
柳息风肯定道:“假发。”
李惊浊回忆了一下,说:“不像。”
柳息风说:“他的钱全部用来买高级假发了。他为了买假发,卖了上海一套房。”
李惊浊:“……”
大约是刚从小云老板那里回来,李惊浊没有心思和柳息风调笑,柳息风也发觉了,就不再讲余年,而说:“你有事。”
李惊浊不讲话,只摸出一个细长盒子,递给柳息风。
柳息风见木盒一角刻“钗头凤”三字,便说:“一次,我也经过这家店,不过没有进去。”
李惊浊问:“怎么?”
柳息风说:“钗头凤,你想起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课文里学过一篇。红酥手,黄藤酒。陆游写的。”
柳息风点头:“我看见店招牌,想起陆游和唐婉分别七年,于沈园重逢,彼时唐婉已为人妻,陆游感怀至深,醉题《钗头凤》。我站在店门前,背到‘一杯愁绪,几年离索’,觉得太哀伤,便没有进店。”
李惊浊听了,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他和小云老板也是几年未见,再重逢时,他心里已经有了柳息风。李惊浊压下这种想法,对柳息风说:“其实没什么。那店老板既不姓陆,也不姓唐。她姓凤。打开看看。”
木盒一开,暗红绒布上一支荷花簪,柳息风眼神微亮,方才话语中的哀伤已然不见,只顾赏玩簪头荷花。一时间金红流转玉白的指间,千般风情。
李惊浊看他高兴,便觉得这簪子买得值了:“戴上试试?”
柳息风把簪子插进发间,发觉固定不住,簪子很快就滑落下来。
李惊浊说:“你不会用?”
“不会。”柳息风期待道,“你会?教我。”
李惊浊说:“我也没用过。先试一试。”
柳息风朝李惊浊一笑,问:“外科医生的手,是不是都很灵巧?”
这话像是调情了,李惊浊低头笑一下,也不讲话,接过簪子,便站到躺椅边,去绾柳息风的发。
头发散发出香气,可以迷人心志,李惊浊觉得自己本来就对长发男人有一些特殊偏好,再加上柳息风身上特有的一种若有若无幽香,让他无法抵抗地低头去接近。
“好了吗?”柳息风动了动脑袋。
李惊浊忙说:“没有,别动。”他根本没有用上簪子,而只是一直在嗅柳息风的头发,嗅了好一阵,抬起头时,却看见门前水塘对岸蹲着一个不认识的农民,正用一种既不理解又有几分嫌恶的眼光看着他。
柳息风又问:“好了吗?”
“快了。”李惊浊不敢再闻,专心绾发。乡村中的事,一家传到另一家只要一口茶水的工夫,哪家媳妇跟人跑了,哪家男人赌钱输了,不要一天,这一片都能知道。李惊浊觉得他应克制一些,虽然两个男人,在这种地方任谁也想不到那里去,但毕竟还是要小心,以防什么难听的话口口相传,最后传到他祖父母耳中去。李老人七十来岁还想着祖上风水宝地,儿孙光耀门楣,最是要脸面。
李惊浊摆弄了半天柳息风的头发,终于簪好。他去找了两面镜子,让柳息风看自己的后脑。柳息风不看镜子,反而抱着猫站起来,转一个圈,问李惊浊:“好看吗?”
李惊浊终于不用再说“还行”之类的话掩饰,而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好看。最好看。”
柳息风眼波一转,说:“最。”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问:“最好看?是跟哪些人比?”
李惊浊想:当然是跟我见过的所有风景相比。
可是嘴上却讲不出那种话,非但不讲,还故意说:“嗯,你知道的,我在医学院,见的都是教授和病人……”
柳息风说:“除了教授和病人,就没别的可比了?”
李惊浊轻咳一声,望天作沉思状,说:“再有,就是尸体吧。”
柳息风说:“你跟老秃子越来越像,存心气我。”
李惊浊高兴不起来了,说:“我觉得,其实余编辑对你有很高期望。他还在等你的稿,你快去写吧,别耽误了,等吃饭的时候我叫你。今天有黄鸭叫。”
柳息风说:“可是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水坝,还要一起去取山泉水来泡茶。你小时候看过的新鲜东西都要教我看一看,小时候做过的趣事都要带我做一做。”
李惊浊说:“那你要写的东西怎么办?”
柳息风说:“你先带我去山野间采风。”
李惊浊自认为有鼓励柳息风走上正途、认真写作的责任,于是说:“那你回来就要写。”
柳息风说:“再说。”
李惊浊说:“你答应我。”
柳息风说:“那你给我讲故事。”
好嘛,现在要柳息风写作,就已经要用讲故事作交换,那李惊浊什么时候才能听到柳息风本人的故事?但李惊浊终究忍不下心拒绝,喜欢总是小心翼翼,喜欢总是要多费思量,买簪子博美人一笑,讲俏皮话博美人一个瞪眼,把自己有意思的东西全部掏出来供美人消遣,本质不都是一样?
李惊浊想到余年的话,若是想要柳息风的喜欢……
柳息风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也许,应该既要有宝石般美丽无瑕的外表,又要有传奇般千疮百孔的内里,就像用最华美的文字写出来的最能戳痛人心的故事。
这个念头转瞬而过,李惊浊没有多想,只说:“讲了故事你就写?”
柳息风说:“吃了饭,看了水坝,取了山泉泡了茶,再听了故事,就写写看。”
李惊浊心想,这人真可气,无怪乎十年也没写出余年想要的东西来。可是有什么办法?连余年都没有办法,他李惊浊——
他李惊浊只要看柳息风笑一笑,便心满意足了。哪有志气可言!
十六拾山泉
吃过饭,二人便去水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