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难道他错了?
不可能。他这样有什么错?不这样,难道还要让丑事被所有人晓得吗?那以后她还怎么嫁得出去?以后别人要怎么戳他爹妈的脊梁骨?况且,就是因为这桩丑事被写成了书,她才割了腕!
但是,要是他当初听她讲了话,现在……
豹子一看曹森岩神色不对,便说:“岩哥,莫跟他废话。”
“不,你们都别动。”曹森岩盯着李惊浊,“我要搞清楚。我不冤枉他。我要他心服口服。”说着,便又看向柳息风,“就算我要敲碎他拿笔的手,我也要他跪着一边跟我妹妹磕头,一边喊敲得好。”
“也是。”李惊浊忽然笑了笑,眼神说不出是嘲讽、心酸还是同情,“按着他一个人下跪是最简单的事。”
曹森岩被那笑激了一下,说:“你什么意思?”
李惊浊看着曹森岩,眼中还是方才那副样子,不答反问:“你知道这本书为什么叫《禁止说话》么?”
他没等曹森岩回答,便自己回答道:“禁止这两个字,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讲的。我让你闭嘴,不能叫禁止说话。所有人都让你闭嘴,以至于成了一种规则,才叫禁止说话。”李惊浊讲着讲着,眼神的焦点便渐渐虚了,曹森岩的脸一点点模糊,而对于《禁止说话》的记忆就像放幻灯片一样,一张张纸的投影越来越清晰,仿佛现在落在视网膜上的就是当初看过的书页,“你今天叫柳息风下跪,因为他写了这本书,可是书不会吃人。纸上的字,也不会吃人。我告诉你什么会吃人:羞耻。羞耻是要吃人的。不过,这羞耻是柳息风给你妹妹的么?”
柳息风眼中似乎有了一点光,那光很复杂,像雨窗外极远的几个老旧霓虹灯。他看向李惊浊,但李惊浊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是继续道:“一个女孩要平安长大并不容易。打工的父母把她送到寄宿学校的时候跟她讲,一定要听老师的话。老师跟她讲,一定不要把老师跟你玩的游戏告诉别人,爸爸妈妈也不可以,否则老师就不喜欢你了,老师不喜欢不听话的小朋友。等她知道了跟老师玩的游戏到底是什么,鼓起勇气告诉父母——
“父母用闭嘴帮她从校领导那里换了一个城市户口,六年的三好学生奖状,还有从初中到大学的所有学费。
“当然……后来那些学费给她哥哥娶媳妇用了。”
曹森岩的眼皮又是一跳,声音压在嗓子里:“不要再讲了!你……不要再讲了。”
“曹森岩……”李惊浊的声音放得很低,可是大风拍打门窗的响声却不能掩盖他的话语,“同一个故事,一百个人讲,可以讲成一百个故事。今天你叫柳息风下跪,可以。可是那之前,你有没有叫那个为了逃脱法律制裁让她闭嘴的强奸犯下跪?你有没有叫为了名誉让她闭嘴的学校下跪?你有没有叫从没有给过她性教育、出了事后就以为了她好的名义让她闭嘴的父母下跪?你有没有叫所有讲这事见不得人、所有把羞耻甩到她脸上的人下跪?你自己!”李惊浊的声音猛地抬高,却又戛然而止,许久,才轻声问:
“你自己盖起楼房,娶上媳妇,用着她换来的钱叫她闭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向她下跪?”
“你——”曹森岩惊怒交加,拿刀的手哆嗦了起来,他控制不住地朝李惊浊一步步走去,每走一步就说一遍:“可是我、可是那些人……我们都没有要她的命!是这本书,这本书要了她的命!”
“你错了。”李惊浊凝视着曹森岩,“她的命早就没有了。人是你们一起吃的,一人一口,有人先吃,有人后吃,可谁也没有少吃。就因为柳息风吐了骨头,你们这些没吐骨头的,就讲人是他一个人吃的吗?!”
曹森岩的双眼已然血红,他大吼着,似乎疯魔了,举刀就向李惊浊砍去。
李惊浊早料到这一刀,见到寒光闪来时便侧身一避。电光石火间,那刀不长眼睛,笔直地刺进了刁子的左胸。刁子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刀还牢牢地插在他胸上,血透过衣服浸了出来。惨叫和鲜血有如当头一棒把曹森岩给打醒了,他蹲下去,摸到一手温热浓稠的血,目眦欲裂,嘶声大喊:“刁子!”
刁子嘴唇发抖,连呼吸都艰难,根本讲不出话。
另外几个人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立马都朝刁子围过去。曹森岩的手握上刀柄,想把刀拔出来,可那一刀用了全力,捅得太深,卡在了肋骨里,他只要尝试拔一下,血就往外涌得更快。
“快,送刁子去医院——”曹森岩朝身边几人大喊,“打120,快打120!”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巨响。
李惊浊收回踢向门轴的脚,只见拷着手铐的木门轴裂作了两截,大门跟着晃了一下,却没倒。李惊浊帮柳息风把手铐从门轴断口扯了出来,那头凉子也已经打了急救电话。
“岩哥。”凉子拿手机的手心全是汗,“救护车就要来了,但是,但是——”他看着刁子,讲不出接下来的话。
“但是个屁,快讲!”曹森岩吼道。
凉子别开眼,不看刁子,说:“镇医院今天晚上只有一个值班医生,正在做抢救手术,我们去了还要等。他们已经在打电话给其他医生了,但是太晚了不一定喊得到,而且镇医院的条件也不一定做得了,要是不行,还要转到县医院或者市医院里去。”
刁子听了,嘴巴动了动,只有喉咙间发出了一点喘气声,看嘴型好像在喊:“岩……哥……”
曹森岩根本不晓得要怎么办,他只能安慰刁子说:“快了,就快了,医生就要来了。”
当他说到“医生”二字时,心头一震,不禁望向了李惊浊。
其余几人也都望向了正在给柳息风包扎手腕的李惊浊——
现在这里就有一个医生。
四十四拾伤口
李惊浊感受到几人的目光与欲言又止,没等他们讲话,便说:“都别动他,也别碰刀。”待走到刁子身边,又说,“让开。”
其他人让出一块空地,曹森岩却没有动:“你打算做什么?”
李惊浊说:“固定刀,等救护车来。”
曹森岩仍不放心:“你——”
“你不用担心我的医德。”李惊浊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事跟医德没关系。我家里也没矿,把人弄死了,我也赔不起。让开吧。”
曹森岩这才退开两步。
李惊浊检查了一下情况,快速包扎好刁子的手腕,然后便去找了一条床单和一把剪刀,裁成布条,去固定刁子胸上的刀。
“把大门打开。”李惊浊吩咐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方便急救人员进来。找个人拿强光手电出去等着,以免救护车找不到地方。”
“刁子现在……”
“不用太担心。”李惊浊面色平静,语气沉稳,让其他人也跟着镇定下来。
待刀被固定好,外面也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声。
“来了,来了!”凉子在门外喊。
李惊浊来不及洗手上的血,便走出门去,快速跟从救护车上下来的人交代情况:“患者左侧胸5-6肋间刀刺伤20分钟,单面刃水果刀,刀刃长约15厘米,插入约5厘米,插入后刀未再移动。刀具已进行固定。目前患者意识模糊,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四肢冰凉,考虑左侧胸刀刺伤,血胸,气胸可能,失血性休克可能。需要立即吸氧,生命体征监测,建立静脉通道,补充血容量,制动。”
救护人员猛不迭被他那架势吓了一跳,可很快也就适应了,两个人小心地转移病患,一个人向李惊浊说明镇医院的情况:“拔刀手术镇医院现在做不了——”
“直接送上级医院。”李惊浊方才已经听到过凉子的转述,不再浪费时间重新听一遍,“还来得及。”
待刁子被转移进救护车,曹森岩他们几个也想跟着上去,救护人员说:“不要上这么多人。”
他们几个还是坚持要上,李惊浊喝道:“你们现在浪费的是谁的时间?豹子上来,跟着去医院做个检查,其他人自己叫车。”
最后就四个人上了救护车,刁子躺在担架上,李惊浊和柳息风坐在一边,挨了李惊浊一膝盖的豹子有幸坐在了另一边。
刁子一进救护车,就上了生命体征监护仪,吸氧挂水也一个不少。李惊浊虽然一直面无表情,可直到看到监护仪上的数字,心里才真正松动了一下。
他和救护人员交谈一阵,救护车中便渐渐安静下来。
忽然,他的指尖被一片冰凉的皮肤碰了一下。
柳息风正要握住他的手,可在完全握上前,他就将手抽开了。
“李惊浊。”柳息风低低唤了声。
李惊浊应了一声,将满是血迹的手掌摊开给柳息风看:“脏。”
“我不嫌脏。”柳息风再次将手递过来。
“我嫌。”李惊浊将手收回去。
从午夜到黎明的这段时间,是道路最空的时候,开到太平镇前的路不好走,还费了点工夫,等救护车一开上大路,便在黑暗中飞驰起来,不过三十分钟就到了县医院。
县医院灯火通明。
刁子很快被转移进抢救室。
“马上让护士合血,备2个单位浓缩红细胞。”医生喊。
豹子不放心,给曹森岩他们打了电话以后还一直在抢救室外面等着。
李惊浊陪柳息风去处理伤口。柳息风手腕上的刀伤要缝针,脸上和脖子上的伤要上药,李惊浊自己手上和身上也有伤要处理。
一路折腾下来,天已经大亮。
医院病房紧张,李惊浊在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间房让柳息风睡觉,自己再返回医院去看刁子的情况。
刁子的手术已经结束了,李惊浊问了病房号,才都走到走廊的一头,就听见凉子的骂声:“刁子送来的时候还是好的,送到你们这里就出了事!”
李惊浊皱起眉,快步走向病房,心道这人也太不讲道理,刁子送进来的时候胸上还插着刀,也能叫送来的时候还是好的?
紧接着,他便又听见曹森岩说:“肯定是你们这里给他输了不干净的血!”
不干净的血?
李惊浊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了上来。
“输血之前都是要查输血前四项的。”被拦在病房里医生解释道,“乙肝、丙肝、梅毒、HIV都是要查的。病人输血前的结果就已经提示HIV阳性,也就是说他是艾滋病毒携带者,血液已经具有传染性。手术同意书上的诊断也写了‘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你们是签了字的。”
“谁签了字?”凉子说,“我们没有签字!”
曹森岩望向豹子,豹子抓起医生的领子,说:“你没告诉我他有艾滋病!”
“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就是……”医生去扯豹子的手,“就是艾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