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翅难逃
何宇轩撂下筷子,“许哥,你变了。”
“嗯?”
许然夹了一块拌黄瓜放到盘子里。这座城市的口味稍显油腻,眼前一桌子菜,他从未吃得习惯。
“你……你好像变得开朗了,”何宇轩皱着眉,“可也变得……不那么容易亲近了。”
他顿了顿,撇撇嘴小声补充道,“说话的时候,感觉和你隔了一道墙。”
看似温和,实则是无声无形的推拒。
许然的手一顿。
他怎么会意识不到自己的变化。嗯、好、谢谢、辛苦、路上小心、工作加油,这些足以称作敷衍的话,将他和身边人阻隔开来。以前的许然掏着心窝子对人好,现在却连说些中听的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低下头,说,“对不起。”
何宇轩连忙摆手,“我不是在批评你。”
总比以前那种患得患失又屡次受伤要好得多。
“日子嘛,总是给自己过的。”他说,“怎么舒服怎么来。”
许然笑他,“半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深沉了?”
何宇轩红着脸,“总不能一辈子当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从许然身上看透了很多事,那些好的坏的,以后自己可能要经历的,需要极力避免的,统统能够在那荒谬的几个月里找到答案。有时候他待在那栋二手房里,看着光秃秃的墙壁,想,以后自己说不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冰冷寂寞,被人所伤。
他得学会坚强,不能再像过去一样,遇到点什么事就慌了神。他学着去做一个沉稳的大人,至少以后身边人受伤的时候,他能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起杠杆的一角,让对方不至于倒下。
或许他是学成了吧,但今天一见他发现,许然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支柱了。也不知短短半年中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原本温柔的人变得清冷淡然。
何宇轩感到一丝遗憾。
他原以为许然要回去看看房子,没想到吃完饭许然却说,“我下午要先去一个地方。”
对出租车司机报出的地名属于高档小区,何宇轩有些惊讶,却还是跟了过去。
他知道许然在这座城市没有亲人,否则也不会拜托他来看管房子。
看管森严的小区听到许然的名字便放行无阻,一路上何宇轩逐渐意识到什么,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出租车停到楼下,他帮许然将轮椅放好,看着人艰难地从车座过度到轮椅上,心情复杂地问,“许哥,你确定要……?”
“嗯。”许然将双腿放好,淡淡道,“有些事情,我需要和他做个了结。”
贺承从昨晚就回到了这栋房子,叫家政把落满了灰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所有东西摆放到记忆中的位置,努力恢复成一个充满了温馨感的家。
可不管他怎么收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房子里的空气带着一种沉闷的味道,盘踞在角落里,赖着不走。
临近和许然约定的时间,他站在窗口,手机中是和白锦明的通话。
“你说想让他回来?以前不是要死要活地闹分手吗,现在这又是干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白锦明差点笑出声,“那你还想要他吗?”
“想。”毫不犹豫。
白锦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样的贺承了。
白锦明叹了口气,“作为你的朋友,我保持中立,但作为许然的朋友我劝你谨慎。再做错一次你就万劫不复了,可一定要想清楚。”
“但无论如何你要记着,这次见面你可得对人好点,千万别再折腾了。”
贺承低声嘟哝了句什么,只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楼下。一个男生下了车,扶着许然坐到轮椅上。
他们在说话。许然低着头,贺承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就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直到两个人进了楼,才从窗前离开。
有一股气堵在心口,涨得他生疼。
他来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比前段时间稍显精神的模样,白色的衬衫领子稍微折起。他将领口整理好,用力吸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男人恢复了以往的气色,若是忽略掉内心的苦涩,他依旧是那个风光无限的贺承。外人看不出他与去C市前有什么分别,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到底是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容貌可以改变,但心一旦受到重创,就很难再恢复原貌。
外面传来门铃声响,贺承最后看了眼镜子,出去开门。
许然身后站着何宇轩,像个小狗似的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进来吧。”他低头对许然说。
他侧身将许然让进屋里,一手撑着门,对何宇轩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谁和你是家务事?”何宇轩气得差点跳起来,“许哥跟你才不是……!”
“宇轩。”许然在屋里轻声道,“给我一点时间。”
何宇轩狠狠瞪了他一眼,松开把着门框的手。
大门关上,将走廊和屋子分隔两处,许然来到窗前,轻轻拨弄着花瓶里的百合花。
“你会养花了。”他说。
这花是昨天家政带过来的,贺承才不会养这些娇贵的东西。
贺承给他倒了杯水。回来得匆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准备茶叶。
两个人在客厅坐下,许然从包里拿出两样东西,分别摆在贺承面前。
他拿起第一件,熟悉的黑金色绒盒刺痛了贺承的双眼。
“这个,原本就是要给你的。”许然说,“现在物归原主。”
“我……我不能要。”贺承盯着那盒子,低声说。
许然说,“要不要是你的事,东西放在这儿,你拿着,是丢了还是送人,随你。”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好像这当初花了他几个月工资的领带夹是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就算丢掉也毫不可惜。
他将盒子推到贺承手边,拿起第二件。
“两次手术费的钱,我已经打到那张存了六十万的卡里,这是凭条。”他说,“我欠你的所有钱,已经全部还清。”
贺承捏着那张凭条,差点把它揉皱撕碎。
仿佛没看到贺承手中纠结的力道,许然最后环顾了一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
年前他刚说过不再见面,或许贺承会笑话他出尔反尔。没关系,反正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钱还了,领带夹给了应该给的人,现在他是彻彻底底地了无牵挂。
林燊曾经问,手术费是他欠你的,你为什么要还。
许然回答说,“当年我爱错了人,这是给自己的惩罚。”
他不介意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自己,来提醒着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什么。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可如果想要将一切彻底切断,必须拿出应有的态度。
以前说过的话都太软弱了,给了贺承和他自己回头的借口。
贺承死死抓着那两样东西,死死盯着他,眼睛仿佛要滴血。
他身子前倾,语调微挑,“贺承,我什么都没剩下了。”
他大大方方地接受贺承的审视。随便看吧,这就是一具被你肆意玩弄又丢掉的身体,这皮囊里装着的灵魂,置于死地而后生。
贺承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努力平复翻江倒海的心情,问,“那个男人呢?”
“哪个男人?”许然反问。
“你老家的那个男人。”
“哦,你说林燊。”许然垂眸一笑,“他走了。”
“……你没跟他在一起?”
许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即便他比你好得多。”他对着贺承,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办法和任何好男人在一起,全是拜你所赐。”
“我……”
“看看我这样子。”他摇着轮椅从桌子后出来,来到客厅中央,指着那双毫无知觉的腿说,“有成就感吗?”
“你胡说什么!”
贺承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怒意,表情却十分慌乱。
许然近乎自虐般欣赏着贺承动摇的神色,心想,或许这是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能让这个男人如此慌张的机会,他终于成为了贺承心中的痛楚,用几乎死去的代价,换来贺承一辈子的念想。
我将是你的噩梦。他想。
是缠绕你一生,永不磨灭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沈塬小甜饼 的地雷
第五十六章
夜半, 贺承坐在阳台上,手里攥着那枚领带夹。
黑宝石温润了手心,他将手举到嘴边,隐约能闻到一股血腥气。即便过了这么久,又拿到专门的店里清洗,可那些东西好似魔咒, 攀附在领带夹上,久久不肯离去。
他看着窗外的明月。月亮还很圆, 透过阴云洒下银色的光辉,映照在寂静的小区里。
许然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他以为许然这次回来是还有留恋, 可一直等到最后, 许然也只拿出了那两件东西。
分别前, 他终于忍不住问, “你不留下来吗?”
“你以为我是回来与你和解的?”许然淡淡微笑着,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或许你急切地想要得到什么人的原谅,来抵消你过去十年犯下的错。但是我不会原谅你。” 许然说,“如果想要安慰,去找别人吧,至少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得不到。”
对着许然的背影,贺承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来。
他不住地在心中呼喊,想要反驳些什么, 可是到头来他发现,许然是对的。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将许然留下。他不断地试图向什么人赎罪,以减轻那盘踞在心头的负罪感,好像那样自己就能从颜面扫地的过去中解脱。
许然唯独说错了一件事。他无法向其他人寻求安慰,Andy的事是他心里不大不小的一个坎,和阳|痿一起,成了贺承心里最深的秘密。
他还能怎么说,留下来,让我对你赎罪?
这世上最可悲的,是想要挽回,可对方却已经不在乎了。就算他说出一百次对不起许然也不会动容,好像那些事已经成了过往云烟,手一松就随风飞舞,飘散人间。
许然已经从那段感情中走了出去,剩下他,毫无意义地固执坚持着,只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安心的借口。
别说是许然,现在连他都看不起自己。
来电铃音在夜幕下突兀地响起,贺承慢慢地接起来,那边贺靖堂问,“你又跑到哪儿去了?”
“……外面。”贺承喃喃着说,“明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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