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姻
陆卓年奇怪地挑起下巴来看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口就撩人:“坐我身上。”
祁聿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难道我这么回答你了,你就会坐我身上了?”陆卓年干笑道。他莫名有些想喝水,发现兰嫂还没端上来,只好继续干巴巴地说:“随便坐,我没你那么多讲究。”
房间里统共就这么张小沙发,陆卓年长手长脚这么一伸,大咧咧占了大半。祁聿环顾一圈,要么坐床上,要么坐书桌那儿去,可在他眼里,这些都属于极其私人的领域。
陆卓年看他站在那儿装小白杨的样子,自己都替他为难,便收拢了腿脚,安安分分地坐好,给祁聿腾出一半的沙发来。
小白杨祁聿终于从原地拔了腿,刚要落座,就听陆卓年说:“以前我跟我哥常这么坐着打游戏。”祁聿把谢谢两个字咬断在唇齿间,几乎是立刻绷紧了神经,直挺挺地坐了下去。
他还记得陆卓华刚去世的那几天,陆卓年眼睛是红的,声音是哑的,祁聿偶然见他几面,他那副哀痛过度的模样甚至让祁聿觉得有些可怖。离陆卓华去世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时间是最无情的东西,任凭你当时怎样泣血断肠,到底抵不过日复一日的消磨。这会儿再提起来,陆卓年已经平和许多,只是半垂着眼睛,仅凭声音根本无从判断这人的情绪。祁聿侧头去观察他,见他的嘴角竟然还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这样的回味是很美好的。
祁聿终究没有作声。
陆卓年好像已经很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思念,面上寂然了片刻,便恍若只是一瞬间错神了似的,问祁聿:“好久没打了,你会吗?”
祁聿镇定道:“什么游戏?”
“唔,很多。”陆卓年并不期待从祁聿这里获得肯定的回答,这会儿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随意列举了几个比较大众化的游戏。恰巧这时兰嫂敲门来给他们送茶饮点心,祁聿道了谢,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平阳早。”
他只是简单一个品茶的动作,仿佛就和别人有些不一样,陆卓年看不出究竟,只觉得他的茶杯都端得非同一般地稳当似的。
“这是龙井吧?”陆卓年不太懂茶,他喝咖啡要多一些,但是受陆展霆的影响,在家里时还是常常能喝上些茶水,便也知道个大概。
“嗯,平阳早是龙井的一种,味道清淡些,挺好。”祁聿放下茶杯时,朝陆卓年微微一笑。陆卓年便又暗自咂舌,原本打算邀祁聿一起打游戏的心思瞬间消散了,想不通祁聿明明是跟自己一般大的年龄,怎么就能活生生养出一股老头子味儿。
“闻着香味浓郁,可惜寡而无味……”陆卓年也跟着抿了一口,又看向祁聿,嘴角勾出一点点弧度,“实在寡而无味。”
祁聿被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依旧回以微笑,自然地将茶杯放回到茶几上。即使是这样的小事,他也做得轻巧细致,仿佛发出一点儿声音都可算是失礼。陆卓年注意不到这样的细节,自然也没注意到祁聿放下茶杯后,再未饮一口茶。
俞薇特意给丈夫去了电话,陆展霆便早早回来了,被俞薇拉着在厨房里耳提面命,叫他今天不许大声说话,不许摆脸色,更不许发脾气。
“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要是再发脾气,那以后我也就不管了。”俞薇盯着陆展霆放狠话,“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别再指望我给你兜着,听见没?”
陆展霆不高兴妻子这样向着儿子,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气哼哼道:“你不如叫那个混小子懂点事,别总惹我生气。”
俞薇也不高兴了:“哦,怎么了?他婚也结了,公司的事情也在学着做,一步步退了这么多,你作为父亲的,还想让他怎么着?你就什么事儿都没有,都是年年一个人背着?”
陆卓年做的这些事儿,原本该是陆卓华的责任,哥哥做得好好的,到了弟弟这里怎么就那么委屈了?但这话陆展霆不能说,一家子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他不能再揭这个伤疤,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宝贝心肝一样的儿子:“我尽量。”
“而且今天两孩子第一次回来,本来两个人就别扭着呢,这件事……也的确是委屈了他们两个。”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好再往下说了,俞薇叹了口气,“祁聿还拎了东西,他倒是很周到的一个孩子,就是心思太深了,跟年年恐怕难得处到一块儿去。”此前他们对小儿子的教育十分宽松,只要不出格儿,任他开心就好,反正他哥哥会照料他,结果世事难料。
陆展霆也不说话了,沉默半晌,才开口说:“你操心太多了,这世上,本来也没有谁是能一辈子如意的。”
“我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我只想让我们家好好儿的。”俞薇这么一说,赌气似的,声音里还带着哽咽,陆展霆便彻底被降服了,将妻子抱在怀里,软声软气地哄她:“会的。”
第六章 上
祁聿跟陆卓年结婚后,一个人在新房子里窝了大半个月,这会儿才总算是头一次跟陆家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
陆展霆对儿子类似赌气的荒唐行为非常不满,但好歹得了妻子的劝导,便没有说什么训诫的话,只问陆卓年工作上的事情。陆卓年收到暂且和平共处的信号,也略松了一口气,好似自结婚后就一直不回家的事情从未有过。
要说他多么畏惧陆展霆,却也谈不上,只是陆卓华去世后,他们父子两个之间的矛盾便日益凸现出来。陆卓年自知自己无法代替兄长,却又不得不接替了兄长的位置,其中心境,实在难以一言蔽之。陆展霆却不会理会他这些敏感脆弱的小心思,只是恨铁不成钢,父子俩原本只是生疏,这下连见面都尴尬。好歹有公事稍作遮掩,一来一往,起码不至于连话也说不上。
俞薇则一心一意推销自己的汤,亲自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催促他们快尝尝。父子两个只好停了才刚刚开头的话题,乖乖喝起汤来。
俞薇转头问祁聿:“怎么样,喜欢吗?”
祁聿微微一笑,道:“很鲜。”
俞薇很高兴:“那多喝一点。”
陆卓年一边喝一边吐槽:“妈,你就是有本事把别人做的汤搞得好像是你做的一样。”
俞薇伸手去拧儿子的耳朵,骂道:“说什么呢!坏小子。”骂得温温柔柔的,更像是撒娇,拧耳朵也只是做个样子,一会儿就转移了注意力,对祁聿说:“你看,年年的耳朵可软了。”陆卓年的耳朵被俞薇捏来揉去,看上去跟没有骨头似的。
祁聿未曾预料到这样的发展,真被陆卓年的耳朵吸引了注意力。
陆卓年把俞薇的手扯开,无奈道:“妈,妈,注意点影响行吗?你老公还在那儿坐着呢,你调戏小鲜肉可不对啊。”
俞薇伸手又捏了一下陆展霆的耳朵,说:“你就是遗传你爸的,看,一模一样。”
陆展霆看着挺冷硬严肃的一个人,竟然习惯了一样,仍旧喝自己的汤,不说话。
俞薇让祁聿也摸一下陆卓年的耳朵,祁聿连忙拒绝了。俞薇早看出这对年轻人并未消除隔阂,先头她以为是自己儿子没有转过弯来,这会儿却觉得祁聿自己也非常不自在,便说:“都说耳根子软的人性子也软,这两个看着都是一样的拧脾气,其实是拧在外头,软在里头。”然后又贴近祁聿小声说,“你别怕他浑,其实啊,他是最乖不过的。”
祁聿不由得看了陆卓年一眼——没一会儿又将注意力落到他的耳朵上,有点好奇。
餐桌拢共就这么大,俞薇的话自然人人都听见了。陆卓年本人还没对俞薇这种王婆卖瓜的行为表示些什么,陆展霆已经冷哼了一声,很显然是对这个“最乖不过”的儿子非常不以为然。
陆卓年几乎是下意识地略微挺直了背,僵了片刻,才意识到陆展霆只是冷哼一声,并未将下面的话说出来。然而陆卓年已经领会了这声冷哼背后的意思,饭桌上仍然与母亲玩笑打趣,饭后没多一会儿却提出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俞薇愣怔道:“怎么?不是要在家里睡吗?”
祁聿正被俞薇拉着说话,这会儿谈话中断,也看向陆卓年。陆卓年朝他招招手,祁聿便顺从地站起身,到陆卓年身边去。那姿态实在乖巧又自然,陆卓年在祁聿走到他身边的过程中,终于不由得对他与这个人之间的婚姻关系有了一些具体的感受。他侧头去看祁聿,祁聿也恰巧看着他——事实上,他从方才便一直看着陆卓年——两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就令此刻有些微妙的不同。
陆卓年笑道:“回来蹭一顿饭就算了,待久了您也要嫌弃了,还不如我们自觉点,早点滚蛋,下回还能蹭上饭。”
俞薇见两人并排站着,知道是留不住人了,有些心酸,面上却嗔笑道:“要嫌弃也是嫌弃你。看你那样儿,自己不愿在家呆,还把脏水泼我身上。你呀,也就是仗着人家小聿性子好不计较,不然谁跟你‘我们’呢,嫌也嫌死了。”
陆卓年竟顺嘴就问祁聿:“你嫌弃我吗?”
祁聿对于陆卓年这种无时无刻不瞎撩的性子已然有了一定的了解,却不知他在长辈面前还这么不知收敛,只是睇了他一眼,不作回答,对俞薇说:“下次跟您一起去看音乐剧。”他们刚才正在说这个话题。
陆卓年却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舒爽,似乎获得了某种隐藏的胜利,连心情都好了一些——他发现自己格外喜欢看祁聿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闲话都说完了,陆卓年才对陆展霆道:“爸,我们走了。”
陆展霆习惯性地对陆卓年说道:“你也结婚了,要懂事些。”
“我知道。”陆卓年略微点了一下头,示意祁聿该走了。
俞薇要跟到门口送他们,陆卓年坚持让她回去,俞薇拗不过,终于转身进屋子里。陆展霆还坐在沙发里没有动,见她回来,问:“走了?”俞薇没有说话,只是坐到陆展霆身边,过了一会儿靠在他怀里,又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呜咽起来。
陆展霆叹气,环着妻子哄她:“好了,好了。”
第六章 下
这会儿才七八点,尽管陆卓年是绕着外围开的,也仍是有些堵车。跟来时不一样,陆卓年一句话都没说,开到江滩边上的时候,才开口问祁聿:“下去走走吗?”
祁聿转头看他,听他说:“反正也是堵着。”便沉默着点了一点头,又补充道:“好。”
夜间有许多人来江滩看夜景,好在这一段儿风景一般,因此人并不算多,多是些夜跑的人经过。陆卓年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跟祁聿一起慢悠悠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