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信箱
裴煦咬着烟:“…”
两个人面面相觑着,仲居瑞又没好气地说:“没听见她说要我回去换输液瓶啊?你傻站着干嘛?你让我一个虚弱的病人开门啊?”
裴煦从他骂人的声音里没感觉有多虚弱,但还是老老实实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放回烟盒,过来拉门。
仲居瑞走过去,错肩的时候停下了,他们的脸相隔一掌的距离,裴煦眼睛里都是血丝,湿润的睫毛颤抖,鼻子也红了。仲居瑞盯了两秒,有点嫌弃地说:“哭得那个傻样。”说完也不理裴煦,径直往输液室去了。
裴煦低眉搭眼地跟在后面,忽然觉得仲居瑞最后说他的语气…其实堪称温柔。
仲居瑞换了输液袋,弄明白事情缘由,和裴煦一块去找那个女孩。
裴煦虽然是个假冒伪劣的朋友,仲居瑞却是如假包换的同事。他们不能坐视不管。
能代办的手续,垫付的费用,都由裴煦身体力行跑腿,仲居瑞陪着那女孩打电话通知汪炳城父母,女孩没敢直接说噩耗,只说他们儿子身体不舒服,这会在医院抢救,让他们赶紧来。
“有住得近的亲戚朋友,让他们开车带你们来,我担心你们自己开车不安全。”女孩说。
“好的好的,丫头啊,你手头有没有钱,要是急着缴费什么的,你先垫上,我们马上就到。”汪炳城爸爸说,“你别担心我们,我怕城城那需要亲属,医院找不着你。”又说,“好孩子,你别怕,咱们不能先自乱阵脚,城城吉人自有天相。”
“等他们来,我可怎么说啊…”挂掉电话,女孩捂着脸哽咽。
仲居瑞一手举高输液袋,看液体在输液管里“嘀嗒”落下。有的人离开,有大段前奏,就像婆婆,身边人都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只是等待着输液袋逐渐空掉;有的人离开,猝不及防,就像汪炳城,是输液瓶忽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乍然寂静。
——原来自己也到了身边人会离开人世的年纪。
仲居瑞跟汪炳城没什么交集,他们不是同一届的,工作也没有交叉,因为是校友的关系,同时在一些微信群里而已。即使在一个群里,他也不记得汪炳城在里面说过什么,对方跟自己差不多,是个万年潜水党。印象里,是个高高胖胖,眼睛小小的男人。去年公司年会,汪炳城他们组上去跳宅舞,场面很热闹——胖乎乎的人在这种场合总是笑点担当。灯光晃眼,仲居瑞抬头,看见汪炳城是领舞,跳得笨拙可爱。
像石头投进大海,有些人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但你知道生活就是大海,而大海是怪物。仲居瑞不寒而栗。
裴煦回来了,有些事只能直系亲属办,他也无能为力。他默默推来一个挂输液袋的支架,接过仲居瑞手上的袋子挂上去,坐在仲居瑞旁边。
三个人都沉默着。
裴煦有点想回去了。这么一场乌龙,一想到等女孩走了,他要单独面对仲居瑞,就头皮发麻。
仲居瑞头真的很痛。他想闭眼休息一会,又怕裴煦趁他睡着就跑了。
他说:“你有纸巾吗?拿给她擦擦脸。”
裴煦“哦”一声,开始翻衣服口袋——也不知道自己出门的时候,从桌上囫囵拿了些啥塞口袋,摸着摸着,摸出钥匙,钱包,录音笔,耳机和一袋没拆封的酒店用一次性牙刷。又摸裤子口袋,这会摸出了打火机,一包纸巾,和…一罐牙签。
裴煦把纸巾递过来,手忙脚乱把东西塞回裤子口袋,不小心打翻了牙签筒,牙签掉出十几根。裴煦飞快地扫仲居瑞一眼,赶紧蹲下去捡。
仲居瑞无声地笑了,这笑容转瞬即逝,等裴煦坐回去的时候,仲居瑞只是淡淡地看着地面。
汪炳城的父母到了。仲居瑞他们是外人,没有去搭话,只远远地看着女孩走出去。
裴煦透过输液室的玻璃门看着远处的动静。
“别看了。”仲居瑞下巴点一点左手边,“坐我旁边来。”
裴煦犹自感叹:“人到中年,失去独子,这个夜晚该怎么过啊。”
仲居瑞盯着裴煦说:“你别假装没听到。”
裴煦不敢看仲居瑞的眼睛,低着头道:“我看你输液再等个半小时就结束了,也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晚上没睡,这会胸闷闷的,很困。”说着果然就打着哈欠作出倒地就能睡着的样子,“咱们关系又很尴尬,你大概不想看我蹦跶,也不好意思麻烦我,不如我…”
仲居瑞打断说:“我为什么不好意思麻烦你?”
裴煦:“…”
仲居瑞优哉游哉地说:“我顿悟了,你始乱终弃,我才是受害人,我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我今天就要麻烦你,要大大地麻烦你。”
裴煦沉默了一会说:“我们上次仿佛达成过共识,过往云烟吧,不是一个人的错,我们应该放下过去,迎接新的人生…”
仲居瑞说:“哦,我上次跟你客套的,你还当真了?”
裴煦无语凝噎,忽然觉得仲居瑞再也不是以前的仲居瑞,这货现在很狡猾,很不好对付。
仲居瑞看着裴煦一脸纠结的样子,他真的顿悟了:原来做一阵妖风是这么快乐。以前裴煦到处发骚嘴不饶人,他只能落荒而逃,现在想想,为什么要逃?要脸的人生损失了多少乐趣!这世道,谁不要脸谁是大王。果然,怼人一时爽,一直怼就一直爽。
他之前心甘情愿要让感情的事告一段落,是因为他觉得没戏了。但是他看到裴煦今天魂飞魄散的样子,听到裴煦哽咽破碎的表白,他就知道,这戏还有的唱。本来这一切就像一道让人无从下手的几何题,命运的手拨乱反正,画出了一道清晰的辅助线。仲居瑞站在楼梯那就想明白了,这题有解,他没必要匆匆忙跳过。
仲居瑞很无赖地说:“我头痛。”
“那我叫护士来看看。”
仲居瑞说:“是因为一直坐着,颈椎难受,你过来给我靠靠。”
裴煦哈哈一笑,说:“仲老师,你可能对人情世故了解地比较少,一般而言,大家不会把头靠在前男友身上。”
“前男友是渣男的情况不在讨论之列。”
裴煦:“…”
他吭吭哧哧坐过来,让出来半个肩膀。仲居瑞却并没有靠上来。
走道里隐隐约约传来中年女人的哭声。
裴煦问:“你那时候,也很难过吧。”说的是外婆去世。他语气十分小心,很怕伤到仲居瑞。
“愧疚比难过多。”
最痛苦的时候其实是诊疗时被医生告知治不治没什么区别,但那时候他选择独自承担这心事,没有认认真真与裴煦谈一谈——为什么没告诉呢,大概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事。
仲居瑞说:“好像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你,让你讲段子,你还记得吗?”
裴煦以为仲居瑞要说出内心沉积郁结的往事,表情严肃,说:“隐约记得。”
仲居瑞说:“我忘了你都讲了些什么,你再讲一次吧。”
——当时仲居瑞只顾着哭了。
裴煦沉默了一会说:“我当时讲的是黄段子。”
言下之意,不太适合在此情此景下再讲一次。
仲居瑞忽然笑了:“我也觉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额头抵着裴煦的肩,沉声道,“黄段子就黄段子吧,你小声点说。我头痛,想听两个段子缓解一下。”
裴煦从未听说过如此变态的要求:仲居瑞果然不是大明湖畔清纯正直的仲居瑞了。
“我现在都忘了。”裴煦找借口。
“那你随便说点什么吧。”
裴煦推辞:“不说话其实也很美好,我们不用刻意打破沉默。”
仲居瑞“哧”一声,闭着眼睛说:“不说话也很美好那是情侣之间,我们这种前任关系沉默着不是更尴尬了?”
裴煦无言以对。
仲居瑞说:“你这个渣男还挺推三阻四的。”
再一次被点名是渣男,裴煦咬着牙说:“兄弟,你别生气,我现在就给你讲…”
天亮得早,五点多就已经大亮。然而医院里起早挂号的人已经排了一条长龙。
仲居瑞和裴煦上了出租车。
仲居瑞虚弱地靠在车门上,越想越觉得今天战果斐然,虽然头痛没有消减,但还是充满工作的干劲,很有垂死病中惊坐起,瞧瞧代码在哪里的冲动。尤其看见裴煦一脸郁闷和警惕,更是想捶着胸口大喊:“爽!”
仲居瑞一直闭着眼养神,心里有五百只猴子上蹿下跳。
快到仲居瑞小区门口,司机师傅问:“停哪个门?”
裴煦看仲居瑞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只好打起精神环顾四周,说:“前面路口拐弯,停在思枷路的北门,别停南门。”
他一回头,看见仲居瑞眼睛睁开了,正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仲居瑞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忽然扭过头又笑了。
操,更加毛骨悚然。
裴煦不知道仲居瑞心里想些什么,只想把这尊佛送到家,赶紧回去。临下车,仲居瑞看他没有一起下来的意思,问:“你干嘛?不下来吗?”
裴煦说:“我为什么要下来?”
仲居瑞扶着车门说:“我病得快死了!”
裴煦摊开双手,用身体语言表达:“那又怎么样?”
“我死了,你哭得多伤心啊。不如你还是下来亲自照顾我,看着我好了你也放心。”仲居瑞又咳嗽几声,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了,“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也不忍心你哭成那样,想必你也不忍心看着我死吧?而且我干着个高危猝死的职业,昨夜就有一个同事…”
司机师傅不耐烦催促说:“到底下不下车啊?”
裴煦哭丧着脸爬出去。
操他妈,这个人鬼话连篇,说话都不带喘的,哪有病死的样子?
他们往小区里走,裴煦忽然说:“仲居瑞,你以前只是装作老成不爱说话,其实心里全在腹诽吐槽吧?”
仲居瑞又咳嗽几声,摆手道:“没有的事,我表里如一。”
裴煦信他个鬼。今天这一套一套怼人的说辞,怎么都不像一个话不多的选手能临场发挥的。
裴煦在厨房看了半天,别说锅碗瓢盆,仲居瑞连热水壶都没有。仲居瑞指着门口的两个箱子,说里面是农夫山泉,让裴煦拿两瓶,一瓶他吃药,一瓶给裴煦喝。
裴煦说:“你得吃点东西再睡吧?”
仲居瑞从冰箱里拎出一袋吐司。裴煦往冰箱里看了一眼,里面也就只有这么一袋吐司。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人一片地吃。
分享完一整包,仲居瑞说:“我去睡觉了。”
裴煦:“喵喵喵?”
“你不是非要我下来照顾你吗?你睡了我干嘛去?”
“你照顾我?”仲居瑞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你会照顾个屁。”
“那你搞那么一出?”
“我乐意。”仲居瑞说,“我睡了,你要是也想睡觉,我不反对。不过我这是单人床,睡不下你,而且考虑到我们俩关系,你还是睡沙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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