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
阴雨连绵的六月仿佛看不到尽头,少年登上天桥,望了眼不远处学校上空阴沉的天幕,夏天不应该总是这样的。人真的很矛盾,他讨厌雨天,却留在了这座常年多雨的南方小城,他还讨厌网吧里陈旧的空气,但他总是睡在网吧二楼孟老板的小隔间里,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家了。
不知从哪传来了今年高二生暑假不用补课的消息,课间里班上躁动一片。当然是假消息,不过能乐呵就先乐呵吧。施钧洋沾着泥水的球鞋踩到了殷染掉在地上的作业本上,祁川还在走廊另一头的时候就听到了她的尖叫。他从后门走进班里,找准自己的位置坐下趴好,准备继续补眠。
气急败坏的殷染把施钧洋的书包扔到了洗拖把的桶里,柔顺的马尾随着她的步子左右晃着。不知为何,他总是能比谁都轻易地激怒她,她甚至忘了在祁川面前保持一下自己的形象。
殷染瞪着施钧洋骂道:“贱人!”
施钧洋靠在桌前厚脸皮地笑笑。他抽了张纸巾不紧不慢地盖在祁川半湿的发顶上,勾着嘴角朝殷染回敬一句:“婊砸。”
还有其他聒噪的人声一同传到祁川耳中,变成嗡嗡嗡的一片混沌,混着窗外的蝉鸣助他入眠。待任课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祁川已经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天黑透,他再次睁眼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光了。他拧了拧僵硬的脖子,望了眼窗外,雨又变大了。来睡了两节课,但是黑板一角的缺勤公告上还是写上了他的大名,祁川无所谓,他移开视线,把书包留在了桌洞里,空手走下楼步入雨中。
二零零八年六月十七日,小雨转大雨,乏味又无趣的一日。是时候要回趟家了,祁川急需热水澡,吹风机还有干燥的衣服。从城西到城东要坐近一个小时的公交,他站在学校侧门的公交站等车,垂着眼望向手机。直板洛基亚只剩最后5%的电量,他扣了扣破碎屏幕边角,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抿在唇间,直到往口袋里摸火机的时候才觉得不对劲。
他只摸到了钥匙和火机,原本撑起宽大校裤口袋的钱夹不翼而飞。
操。
祁川站在原地回忆了半天,他来学校睡个觉也能掉钱包太不科学,猛吸了几口冷雨中的空气,他总算在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里发现了端倪。
是网吧里跟他擦肩而过的那两个人偷的吗?
迎面走过来撞一下对方的瞬间摸走口袋里的钱包,这倒是很常见的扒手做法。只能怪他那时不算太清醒,居然会有这种低级疏忽。祁川虽然不是二代但也没经历过这种翻遍全身摸不出一个钢镚的憋屈,他看了眼手机倒计时到4%的电量,随即给施钧洋打去了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被接通,听筒那边也满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听着比这儿的雨还大。施钧洋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喂?”
“你在哪呢?”
“殷染伞坏了我送她回家,干嘛?”
“……没事。”
祁川把电话挂了。
他把手机插回口袋,抬脚转了个方向往学校里走。穿过侧门就是操场,雨中的塑胶跑道像飘在水里,行政楼和旁边的迷你图书馆都还亮着灯。祁川沿着红砖墙往教学楼的方向走,爬山虎翘起来的叶子蹭过了他的手臂。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影子上满是溅起的水花。
他在这时看到了第一个迎面朝他走来的同校学生。
对方握着伞柄的手指又细又白,他起初还以为那是个姑娘,结果再近点看发现是个低着头的男孩。对方厚重的刘海搭在沾满雨珠的眼镜框上,书包背在胸前用一边手臂护着。
祁川不假思索地拦下他。
“唉同学,借个五十块救急。”
男孩停下来脚步,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匆匆把头压了下去。
祁川把湿透的额发撩上去,“我是高二12班的祁川,你哪个班的?我明天还你。”
对方没吭声,依旧呆站在原地。
“喂,听见了吗?”
男孩略显笨拙地把伞靠在肩上,然后拉开拉链把手伸进书包掏了掏,不一会儿就抽出两张毛爷爷。……这出手还真是阔气。祁川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确认对方的确存在于他的圈子外。
“……所以你到底是几班的啊?”
“……”
还是沉默,男孩沉默着把两张毛爷爷递向他。从天而降的雨抵在纸币上,也打湿了他的手心。
祁川接过了纸币,仔细看得话还能发现男孩是微微发着抖的。六月的晚上温度不高,冷雨也带来了寒意,但是对方瑟缩的表现更像是把他想象成了什么霸凌同校生的混混,只求多给点钱保命,并不想多说话留下姓名。
祁川几乎要被自己的猜测逗笑了。
“怕什么,怎么不说话,我看起来这么吓人吗?”
他大概注定得不到这个家伙的回应了,因为对方后退了半步,干脆转头跑掉了。祁川有些诧异地顿在原地,片刻后还有些不悦。
他因为自己忘记说谢谢而感到不悦,他不喜欢欠别人的。
施钧洋因为这事笑了他一整天,他笑点真的好低。祁川最后实在嫌烦,把他的头摁在课桌上,骂了句贱人。
“他长啥样,你描述一下啊我帮你留意?”都快笑岔气的施钧洋像哈趴狗那样趴在桌上,“你别学殷染讲话,你学不出她那种小婊砸的语气。”
三排桌椅前正在擦黑板的殷染闻言,抬手一个板擦就朝施钧洋砸去,然后被他笑嘻嘻地躲过。
祁川想了想回答道,“戴眼镜,比我矮一个头,挺白的。”
听完他描述施钧洋又笑了,“大哥,符合这个条件的我怕是能给你抓五十个,能再详细点吗?”
祁川答不上来了。因为他也开始怀疑,如果再次遇见,他能不能一眼认出对方。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有代表性的特征,对方出现在他脑袋不太清醒的时日,模糊的身影印在暮色四合的雨景中,短暂,无声,他碰见他就像碰见一面偶然经过的白墙。
一连过了一周他都没有找到雨中的男孩,哪怕他会刻意留意校园里攒动的人潮。那些面孔,稚嫩的,茫然的,精神的,带着各种不一样的目光回视他,他们都不是死死低着头不肯吭声的那一个。祁川回网吧蹲了几晚,把扒他钱包的小子都揪出来还钱了,虽然又挂了点彩,但在学校里找个人居然要比找回被偷的钱包还难。
而在祁川就要放弃的时候,他看见他了。
男孩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看书,祁川路过一楼走廊的时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正正好好,不偏不倚。他顿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班牌。
两百块每天都被他揣在口袋里等着他出现,祁川站在这个班门口敲了敲门,然后径直走到一直低着头的人桌前。
男孩这回抬头了,他呆愣着望向他,嘴唇微张的模样有点傻。祁川把纸币夹在了他手边的参考书里,依旧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应。
无所谓,钱还了就好。
祁川摆摆手就走了。
可现实是这样的,原来他隐藏在空气中,大家彼此都只是过路人。但一旦你注意到了他,就会发现他好像经常出现在你眼前。
他出现在公开课上,出现在他去网吧路上的理发店前,出现在他时不时就要经过的走廊窗边。祁川得知了对方原来就是不能说话的事实,也记下了他的名字和事迹,甚至救命救了第二次--在老师收完全班习题册再拿刀架脖子找祁川要的时候,他向他递上了一份工整的作业。
他叫郗白,名如其人,真的很白,而且他好像很怕热,总是红着一张脸,祁川几次瞥见他连耳廓都是通红的。他秉持着报恩的心态,把自己的吹空调的好地方分享给他,他也总算是记住了他的长相。
这对祁川来说其实很难得,除了施钧洋他们几个关系不错的哥们,还有天天在他眼前晃悠的殷染,他连自己班同学的脸都没怎么记全。
而郗白不能说是无法被形容的路人脸,他其实是有特色的。白色也是种颜色,不能说白色就是什么都没有。
提起白色的时候能想到什么?
雪,云,纸张,鸽子,婚纱,牛奶,棉花糖,白巧克力。好像都是些美好的东西,白色本身就带着纯净无辜的信号。
祁川所看见的也是这样的白色。
一张十分素净的脸,肤色白皙,没有长青春痘,眼下一点黑眼圈都没有,在这个年纪的学生中实属少见。白色里的黑色格外显眼,容易让人直接聚焦到他的眼角的痣上。多情多泪的记号,不知道是前世的债,还是今生的预言。
得益于健康的作息,仔细看的话他的气色也不差,只是他常年低着头,习惯性瑟缩着,以前也总是留着很长很厚的刘海,如此就留下了传闻里那个较为阴郁的形象。大概也不会有谁能这么近距离地与他对望了,以至于他的传闻里只剩“无声”,就没人提到他是个清秀好看的孩子。
摘下眼镜的时候更好,他的度数应该不深,不会离了眼镜就眯起双眼。他的瞳色也要比别人浅,不躲闪的时候,他琥珀色的眼瞳会认真地看着他,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在看什么十分珍贵的宝物。
孩童只是观光客,对宝物没有欲望,只带着敬畏的眼光,所以表现出的只有小心和虔诚。
--如果仔细看的话,能看见很多。
他是白色,并不是透明。
祁川有过观察人类的习惯。常年泡在网吧里,他通过“看”就能了解很多,有些人会好奇为什么每次网吧组比赛,第一把排位的时候就会被他拿捏住脾性,以至于后期全程压制,他们不知道祁川有在观察,看人的坐姿,神态,语气,看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然后分解复盘。
作者其他作品
上一篇:老大,你情敌杀上门了
下一篇:分手之后你居然想抢走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