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道神
10分钟之后,管广播室的老师过来敲开门,将路荣行带进了校长办公室。
这天晚自习,路荣行在办公室听到了一席又一席的谈话,有温和派有激进派、有白脸有红脸。
领导们看似对立实则又统一,中心思想无外乎他不应该这样干,而应该那样做,不好的影响都有哪些,希望他谨记教诲下不为例。
同时广播室的老师管理松散,他的搭档没能及时发现问题,他们都得接受批评。顺便为了确保广播室的顺利运作,领导们希望他在得到新的通知之前,暂时先放下广播室的职务。
路荣行站在办公桌前边,感觉四面八方的声音仿佛汇成了一道山洪海啸,它们气势磅礴地碾压过来,让他在那间屋子里的时候当真就忘了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做,而且发自内心地对学校产生了愧疚感。
他在一面倒的反对声中,被这种强势的声音给绑架了,原本的价值观退缩到了看不见的角落,没有办法让他舌战群雄,辩得对方无话可说。
事实上路荣行自己才是无话可说的那一个,他屡次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心里和身后都空空如也。
离开校长办公室的时候,路荣行可以说是灰心丧气,然而在室外满是大雨将临前的土腥味的空气里走了一小段之后,他在雕像下碰到了靳滕。
靳滕坐在雕像的黑色台阶上,专门在等他,对上视线立刻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路荣行应该回教室去,但他毫不迟疑地走到雕像下面坐下了,屁股底下白天阳光的余温还在,像是坐在了一个烘过的炕上,路荣行有预感靳滕想跟自己说点什么,并且潜意识里很想听。
然而靳滕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跟他说的,甚至靳滕自己还满心疑惑,他将搭在膝盖上的手往旁边送了送,温和地说:“挨训了吧?”
路荣行感觉小腿被冰了一下,垂眼看去才发现他手里提着瓶可乐,路荣行将饮料接了过来,瓶子壁上都是凝结水,他没立刻打开,只是提着它说:“嗯。”
靳滕拍了下他的肩膀:“我能问吗?”
很少有人会这么问,路荣行感觉这大概就是自己和关捷喜欢靳老师的原因,于是他又“嗯”了一声。
靳滕问投稿的女生是怎么回事,问学校的处理方式,问他这么做的初衷,问老师刚刚和他的谈话,期间只提问,没发表高谈阔论。
路荣行一件一件地说,说到老师谈话内容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自己多半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们反复强调的那几条。
而且这些意思差不多的话,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感觉,和他从学校领导那里听来的瞬间截然不同,那种洗脑般的强烈说服力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类似于抄作业的卡顿,他有时不得不停下来想,才能凑出意思大概相近的一句话。
那些并不是他的观点,或者说暂时还没有成为他的观点,说起来才会这样磕巴。
靳滕问他:“那你觉得老师们说的对吗?”
播出之前路荣行会说不对,不然他根本不会播,但现在他听到了一些之前没有列入考虑范围的大体,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我也不知道。”
靳滕心口猛地一坠,像是被什么往下拉了一把,他有点心疼这个少年,因为路荣行做了一件连这个大人面对起来可能都会束手无策的事。
而如果他只遭到了全方位的批评,那么就是这个世界在扼杀一份新生的勇气。
胆小的人早就足够多了,路荣行确实有做错的地方,错的后果日后一定会浮出水面,由他自己承担,但是这瞬间靳滕决定表扬他,肯定他对和好的地方。
因为一旦路荣行将自己那份好的心意都否定了,这辈子在同样的事上,他大概再也不会出声去提醒任何一个人,这样错在哪哪哪,他将不断强化这些结论,然后变成一个和大家一样规矩和漠视的人。
当然他也有可能不会,他会一如既往像一个初生的牛犊,那样靳滕就更该肯定他,为他有一道不屈的灵魂。
“你还小,不知道很正常,”靳滕清朗的声音飘在夜色里,有种稳定人心的安抚感,“我到了这把年纪,都不管就这么拍拍瓷砖,说你路荣行就是错了,学校就是对的。”
这论调和领导们完全不同,路荣行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说:“那学校是不是错了?”
“是,”靳滕的眼睛在昏暗折出了一点光,很柔和,和他的语气一样,“学校有错的地方,没有给你同学一个一清二白的交代,但对其他同学来说,学校让你们保密,说你不该动用广播,这个挑不出错。”
“学校是所有人的,不止是你和池筱曼的,控制舆论方便管理,以多数人的学习环境为考虑重点,这不能算错,其他学校也是这样做的。”
“那你要说,所有这样做的学校都错了,对,我也同意,但不这么做,你要怎么管呢?没有人说这个体制100%是正确的,它只是最简单最适用的。”
成人世界吊轨和残酷的地方恰恰就在于,大家想要的不是对错,而是怎样才叫对你最好。
“还有,小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听说同学遭遇了不好的事情,愿意相信她、帮助她,有些人就要恶意揣度她、抹黑她,这个我相信前一阵子你应该有点体会。”
路荣行点了下头,表示他听得进去。
靳滕继续说:“学校有它的立场,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同学啊、杨老师还有你,都是一样的。”
“你看,站在你同学的立场上,她受到了伤害,想要正义,希望大家远离危机,这是应该的。但学校没有证据,也没精力再往下查,她闹也没用的,只会让原来支持她的老师们不耐烦,眼下我觉得,她还是报警比较好。”
“再说你,你看了学校的处理结果,觉得不公平,就用广播发出了一些模糊的警示和,嗯……挺有才华的挖苦。”
说到这里靳滕乐出了声,路荣行被他夸得不太得劲儿,连忙苦笑道:“老师,你在挖苦我还差不多。”
“没有没有,我是真的在夸你,”靳滕还在笑,然而反驳得没什么说服力,他兀自往下说道,“你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你在办公室肯定听够了,我就不说了,我只说一句。”
“如果我有小孩,我希望他能像你这么勇敢,像小捷那么快乐。”
关捷是真的挺快乐的,不知道是不是和他这个事实排在一起,让路荣行觉得靳滕这句话说得很真诚,在听了那么多的否定之后,这句寻常而简单的表扬让人动容。
路荣行终于笑了一下,自嘲道:“确定是勇敢,不是鲁莽吗?”
靳滕真是没法违背良心地拍马屁,他折中道:“都有吧,既鲁莽又勇敢,不冲突。”
路荣行心情恢复了一点,开得起玩笑了:“那算了,不要你表扬了。”
靳滕知道他口是心非,强扭道:“不要不行,必须听。如果你同学没有找你,而是来找的我,我说实话,肯定不会有什么广播,我只会建议她,继续找家长和学校,要是这两方都不理她,我就让她去报警。”
“而报了警之后,要是杨老师还是无辜的,那我很难说对她的信任还剩多少。”
“反正不管怎么样,她在我这里除了建议和安慰,什么支援都得不到,我没有义务做这些,这是她的父母、班主任和学校领导的事,我即使拒绝她的求助,别人也没法说我的不是。”
“可你不仅给了她建议,你还付出行动,帮她发了广播,半点好处捞不到,为什么?你怕再出事,对不对?”
路荣行没吭声,眨了几下眼睛,眼底突然有点发热。
靳滕揉了下他的头,就像他每次对关捷那样:“这样的出发点是不能批评的,靳老师觉得你很棒,给你鼓个掌。”
如果关捷在这里,他会用不满但又欢脱的语气说,那你倒是鼓起来啊。
然而他不在,饶是靳滕光动嘴皮子不动手,路荣行心里仍然舒畅了很多,他不是接受不了批评,他只是觉得付出被辜负了,他是错了,也有不应该,但他播出去的东西就真的没有哪怕一点点好处吗?
不,它有的,就像蝴蝶在亚马逊河流域的雨林里振动了一下翅膀。
那么在池筱曼的举报中,到底是谁错了?
杨劲云吗?他是两个风暴的核心,但他到底是风眼,还是被迫激荡起来,形成别人看见风眼的那些海水,目前谁也不知道,所以连杨劲云也没有错。
这是一池越搅越深的浑水,但学校显然没有清空污水、挖走淤泥的打算,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驱散搅浑水的人,然后让它自己沉淀下去。
第二天,学校里关于投稿女生的猜测风头正盛,不同的班猜出了不同的人,衍生了不同程度的玩笑和同情,有人欢笑有人愁。
池筱曼在相处比较好的女生面前暴露了,昨晚有人偷偷拉着她问,她也承认了,同学难以置信地和她抱头痛哭,在她的后背拍了很久。
在同学们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支持下,她再一次去找了校领导,说她决定报警了,然后一如预料,接受了一番“怎样才是对她最好”的劝说洗礼,她也摇摆犹豫。
下了早自习之后,关捷没有立刻去吃饭,他还在疑惑路荣行昨天的发言,溜下楼往方向跑,溜到1层的高尔基像那儿去敲窗户。
路荣行问他:“你不去吃饭,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关捷的眼珠子在他脸和脖子上咕噜了一圈,没看见被人教训的痕迹,这才说:“来问你昨天晚上报的广播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报那种东西?”
路荣行睡完觉起来,各方面指标都恢复了正常,没有昨晚那么丧了,他说没有:“就是接了个投稿,念完了事那么简单。”
“忽悠傻子啊你,”关捷根本不信,“你昨天的语气怪怪的,又是郑重地提醒,又是由衷地希望,你平时根本没有这么热心的。”
路荣行开眼地盯了他一下,没想到他还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和措辞了,他不说路荣行自己都没注意。
关捷看他不吭声,以为他是不想说,连忙催道:“肯定有事!我昨天下自习来找你,你还逃课了,我问你同学,别个说你被教务主任揪走之后就没回来,我靠你都不知道,我没找到你的人,昨天做了一晚上的梦。梦见你用广播在骂我下流,气得我长到了2米6,你说惨不惨?”
他嘴里说惨,又笑得不行,路荣行信他才有鬼,戳破道:“前面的梦是真的,气得长高了是假的吧?”
“真的!我在梦里看你就跟看小鸡仔一样,头都抬不起来,”关捷靠幻想爽了一通,意淫完了说,“求你了说吧,不然我今晚又睡不好了。”
上一篇:坏掉的我
下一篇:不想当蛋糕师傅的演员不是好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