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
这话像是触碰了某个机关,陈庭森周身的空气被一张口袋猛地收紧,整个人陷入僵硬的沉默。
半晌,他阖了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烦躁,轻声说:“……不要让他晚上往外跑。他有这个毛病。”
这是同意的意思。江怡愣了愣,没料到这么容易,她与关崇对视一眼,还想再说点什么,陈猎雪就在这时候出来了。
关崇本以为陈庭森的烦躁是对他们,看完陈庭森与陈猎雪的互动,他突然发现,陈庭森的烦躁似乎是针对陈猎雪。
或是他自己。
陈庭森向关江二人点头示意了一下,开门进了某个房间,陈猎雪的目光愣愣追着他,起身就要跟上去,关崇没拦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紧闭的房门。
进了书房,陈庭森先点上根烟,闭着眼睛深吸一口,将满心的烦躁与烟气一同长长地呼出去。
任何事物以倍数相叠,带来的后果都是坍塌式的,情绪也同样。先前积累下的种种负面情绪在最糟糕的一夜后汇聚到一起,将他的冷静自持“轰”地击垮了,客人在客厅坐着,主人缩在书房抽烟,他自己也知道不像样子,但是相较于陈猎雪的注视,任何一种能避开的方式都让他好受。
可是短暂的逃避也丝毫不能带来任何放松,彻夜未眠加上宿醉,闭上眼就能听到耳道深处的嗡鸣,昨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头颅里闪现,夹杂着江怡的质问与陈猎雪的眼神,随便截取一帧都让他无法忍受。他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性地去处理当前的状况,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把陈猎雪送走也许正是眼下最好的方法……
“你不要我了?”
陈猎雪的声音又冒了出来,陈庭森指端一烫,将燃至尽头的烟蒂狠狠碾进烟灰缸里。
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他在心里疲累地骂。
门把手被拧动,小心翼翼的,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陈庭森皱起眉,压抑着亟待喷薄的沸腾火气道:“出去。”
陈猎雪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叔叔……”
陈庭森的眼皮蹦了蹦,扬手将烟灰缸扫到墙上,“砰”的一声,陈猎雪下意识缩起肩膀,咬牙没让自己惊叫出来,墙皮被砸出一块痕迹,烟灰缸咯咯噔噔滚到脚边,他僵着指头弯腰捡起来,一根根去捏撒满地毯的烟头。
再起身,陈庭森坐在书桌后的皮椅里看他,如同一尊冰雕。
陈猎雪张张嘴,难堪地别开眼,小声问:“是因为昨天的……事么,叔叔?”
陈庭森置若罔闻:“出去。”
“我……”
“收拾东西,生活费我每个月打给他们,要买东西就刷卡。”
陈猎雪愣了愣,重新抬起头直直望他:“每个月?”
他到了这一刻才终于相信,陈庭森是真的不想看见他,甚至……不想再要他了。
“叔叔,我愿意去关叔叔家,”他上前一步,急切地说,“我……我去住一个星期可以么?”
陈庭森不说话,他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平稳地敲打。
“我错了叔叔,我以后再也不惹你不高兴了,我不会再做让你不高兴的事了,你别赶我走,叔叔我……”
陈猎雪慌张地道着歉,好像只要出了这个家门就再也回不来了一样。陈庭森终于把目光挪到他脸上,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像辣椒裹着冰,恼怒夹杂着快意,他张开紧绷的嘴角,目光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陈猎雪,反问:“之前你为什么不能这么乖?”
陈猎雪所有的祈求都被堵回嗓子里,喉结无声地颤动。
“笃笃。”
关崇在外面敲门,犹疑地喊:“猎雪?”
门从里面打开,陈猎雪神情灰败地走出来,关崇闻着满室的烟味,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他看一眼陈庭森,拍拍陈猎雪的头笑道:“跟爸爸说好了?”
陈猎雪垂下眼皮,往自己房间走,整个人都很黯然:“我去收拾东西。”
关崇想了想,关门进了书房,陈庭森捏捏眉心,他真的觉得累极了,不耐地说了句“抱歉”,起身开窗通风,摆手让关崇坐,自己则倚着窗台又点了根烟,边把烟盒递过去边解释:“昨晚没睡好。”
“不用,谢谢。”关崇笑着指指门外,“不方便。”
他说的是江怡。江怡确实很反感烟味,陈庭森想起她当初怀陈竹雪的时候,反应特别大,闻到一点儿不喜欢的味道就会干呕反胃。
陈庭森隔着缥缈的烟气看关崇,以“前夫”的身份而言,他对关崇是该有强烈的抵触的,这是动物的本性,也许无关于情感,但一定有关于一种“独占欲”:她曾是我的人,现在却属于你。
但他完全提不起这份对抗,他的心思被陈猎雪搅得乱成一团,根本无暇去与关崇进行“雄性”间的较量,眼下他对关崇唯一的反感与提防,全都建立在“陈猎雪”身上。
他点点头,弹了弹烟灰道:“那最好。陈猎雪也不能碰烟酒。”
关崇看着他手里的烟微笑起来:“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感谢你体谅江怡的状态。”
陈庭森目光冷冽,没有说话。
“还有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么?”关崇问。
“如果他心脏不舒服,第一时间联系我。”
“当然。”
“他不习惯跟不熟的人过于亲近,给他足够的私人空间。”顿了顿,陈庭森又说。
关崇挑了挑眉。
第26章
陈猎雪收拾的行李很简单,小小一个行李箱堪堪装满,他想了想,又掏出去一半,拎着个轻飘飘的箱子出了房间。
关崇问他都收拾好了?他看向陈庭森,后者的目光完全不在他身上,甚至比他更利索,已然做好了一副送客的姿态:“医院还有事,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关崇客气几句,接过陈猎雪的行李颠了颠,有些惊讶:“衣服拿够了么?”
陈猎雪就是为了能借着拿东西的由头多回家几趟,眼也不眨地说“够了”。
“不够再买。”江怡接了句,走过来捏掉陈猎雪衣服上粘的线头,“走吧。”
她挽着关崇的臂弯走在前面,陈猎雪最后回头看一眼,喊了声“爸爸”,陈庭森终于看向他,陈猎雪立马停下脚步,小心说:“爸爸,我走了。”
陈庭森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眼底黑沉沉的,什么也没说。
陈猎雪垂下眼皮,就这么走出了这个家。
走出去和当初走进来,似乎同样突然而然。
陈猎雪坐在关崇的车里,午头的太阳透过玻璃膜白花花的刺眼,他有点儿发怔,回想第一次跟着陈庭森回家的时候,高大的男人在他面前打开了那扇门,从此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然后今天,亲手把他赶出来了。
他想起以前陈庭森教训他的时候,说过再不听话就把他从家里赶出去,他本来是最怕这句话的,他知道陈庭森要是真不要他了,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可经过了这么多的事,他一次次用心脏做幌子,胆子越来越大,行为越来越出格,陈庭森每次都包容了他,他竟然就把那句话给忘了。
就在昨晚,不对,就在刚才,走出卧室的门以前,他都以为今天会跟之前无数次一样,等陈庭森发发脾气就过去了。
陈猎雪眯着眼看窗外的太阳,心头茫茫然然的,有点后悔昨天的行为。
他不该这么放肆的,这样好歹不会被赶出去。
关崇停下车,边咔咔啦啦解着安全带边说:“今天时间晚了,来不及回家做饭,在外面随便吃点儿吧。”他扭头逗陈猎雪:“睡了一上午,两顿都没吃,饿了吧猎雪。”
陈猎雪没什么情绪地咧咧嘴。
今天再与关崇江怡两口子坐在一起吃饭,感觉就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之前他们是外人,而从今天开始,自己要跟他们一起生活。
好几个月。
陈猎雪又想到陈庭森的话,几个月是多久呢?三四个月还是五六个月?难道真要等到江怡十月怀胎生下孩子么?十个月可就接近一年了,从现在开始算,要足足等到明年冬天,他才能回家。这太久了,他要找很多理由才能去见陈庭森,这期间陈庭森会交女朋友么?听不到心跳他肯定也不舒服,他会想自己么?多多少少肯定会想的,他可以回去让陈庭森听听心跳,但是不能再像昨天一样……
“猎雪?”
“嗯?”
关崇的声音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抽回神,见他和江怡一起盯着自己看,忙应了一声,问:“什么?”
“看看菜单,想吃什么自己点。”关崇把菜单递给他,观察他的神色,“怎么发起呆了?”
“没什么。”陈猎雪扫了两眼,他没什么胃口,便说“足够了”,转头询问江怡:“江阿姨看了么?”
“我点过了。”江怡把菜单递还给关崇,她心情很好,好到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展露了笑容,连说出的话都是平时的倍数,无意识地跟陈猎雪闲话起了家常:“不太饿,就想吃点酸的,点了个酸汤鱼。你喜欢吃鱼么?”
陈猎雪看看她的肚子,饭店里有中央空调,很温暖,江怡进了包间就脱去大衣,她穿着一件贴身的半领羊毛衫,小腹平平整整的,还没显怀。
“还行,我不挑食。”他笑笑,又说:“电视里都说酸儿辣女。”
江怡把手覆在肚皮上摸了摸,关崇也搭了一只手过来,与她十指相扣,温柔地开起玩笑:“我觉得女儿也不错,不如……你还想不想吃点辣的?”
江怡轻拍他一下,脸上漾满幸福的光泽。
明明是很幸福的一对,为什么非要把他带回家呢,想到亲生儿子的心脏在他这个外人的壳子里蹦跳,真的能让她幸福地养胎么?
陈猎雪冷眼旁观着二人的亲昵,想不通。
“你呢猎雪,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关崇抬首问他,陈猎雪重新换上温和的表情,浅浅一笑:“都好。”
解决了午饭,驱车回家。
陈猎雪知道这夫妻二人条件优渥,从衣食上就看得出来,见关崇将车往有名的高档小区里开他也不惊讶,窗外是一排排的独栋别墅,像他在电视里看过的那种,一家一院,草坪外还竖着篱笆。
“第一次来家里吧。”关崇停在一栋漂亮的小楼门前,从后备箱里拎出陈猎雪的行李箱,“之前我和你江阿姨就想让你来家里吃顿饭,怕你爸爸不高兴。”
陈猎雪没接这话,他跟在江怡身后进屋,别墅里铺了地暖,装修得很好看,简洁又大气,客厅里还有个很美式的壁炉,通透明亮的落地窗外自成一派积雪风景,将室内衬托得温暖如春。
江怡从玄关的鞋柜里取出一双全新的毛拖鞋,关崇在旁解释:“拖鞋、洗漱用品、床单被罩,江阿姨都给你准备好了,每一样都是亲手挑的。”江怡嗔他:“这有什么,你赶紧把行李拿到房间去。”
陈猎雪慢悠悠地脱鞋穿鞋,脸上客气地笑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们竟然一早就知道,陈庭森会同意把他扔到这里来住。
给他安排的房间在一楼。陈猎雪跟着关崇进去,房间很大,床具果然全都布置好了,新崭崭的,铺得很厚实、蓬松。关崇把行李箱靠墙角放好,扬手拉开落地窗帘,推拉门外竟然是一个露台,露台后是一整片后院。
“不知道你习不习惯住二楼,这里连着院子,感觉你应该会喜欢,就把这件给你当卧室了,你看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