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衷
“你去哪里了?”
终于还是挑了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然而唐柊并未打算回复,他垂眉敛目,苍白无血色的唇虚抿着,嘴角紧绷。
尹谌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看出唐柊脸色不佳,以为他病了,上前想摸他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了,刚踩上一个台阶,一声不吭站了半天的唐柊往后退了一步。
分明是抗拒的姿态。饶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出哪里不一样了。
况且尹谌对于唐柊有关的事向来敏感,能看出唐柊状态不对劲,自然也能察觉到味道变了。
那股令他迷恋的青草香味凭空不见了。这样的距离下,可以辅助挥发的雨水也没能起作用,尹谌深深吸气,仍是一丁点关于草木的气味都没有捕捉到,反而有其他杂乱的味道随着湿气蒸腾而出,陌生的,刺鼻的,令人不适的。
“出什么事了?”
“你来干什么?”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话音一落,唐柊就急忙接上,生怕被抢了话似的:“你来这里干什么?”
虽是问句,语气却无甚起伏,轻描淡写得像在完成任务。
尹谌的心开始下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或许不该来。至少此刻,唐柊因为他的出现感到困扰,并且不想回答他。
他找了这么多天,做过各种各样的预设,眼下的场景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可即便如此,冲击仍然不可谓不大,大到脑中的所有疑问瞬间暂停了喧嚣。
尹谌拣了个痕迹尚且清晰的问:“为什么退学?”
“要出国了。”唐柊说,“有人要带我出国。”
尹谌本该接着问“谁带你出国”,视线往下瞥见唐柊手里拎着的崭新书包,想到家里新买的那只,突然哑火。
半晌,他才重新找回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唐柊反问自己,而后自嘲一笑,“因为过够穷日子了啊,又要上学又要打工,这种每天吃不好睡不着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尹谌站在雨中,冷冽的目光穿过雨幕审视面前的人。
唐柊似乎看出他的不相信:“你不是听过我那些传言吗?那些都是真的,我为了钱,不管亲生父亲的死活,我还为了钱投靠过别的Alpha,之前那几个Alpha就被我利用过,所以他们恨我,想报复我。”
说到这里,唐柊扯了下嘴角,任由覆住瞳孔的睫掩盖神情:“你不会还不知道我是个Omega吧?”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你可真好骗。”
尹谌的心被这个“骗”字扎了一下,只轻轻一下,便摇头:“不可能。”
这三个字的重量仿佛压过了刚才所有的话语,唐柊拧眉,后槽牙也跟着咬紧,露出一个近乎痛苦的表情。
不过只有短短一瞬,像寒风吹到身体里,须臾就被血液融化,无人得见。
“有什么不可能的?”唐柊举起左手的书包,“这就是要带我出国的人给我买的,看见了吗,名牌,我打两个月工都挣不来这么多钱。”
尹谌的目光不得不转移到那只他没敢多看一眼的书包上,海蓝色,和他今天买的一样。
来时的冲动一点点被浇熄,连日的疲劳一股脑扩散全身,尹谌艰难地呼出一口气,道:“我不信。”
眼底的那汪深水骤然翻涌,水波漾开裂纹,唐柊紧捏伞柄的手细微地发着抖,深嵌在掌心里的指尖都僵硬到麻木。
“随便你信不信,反正我要走了。”声音依旧是冷的,唐柊没有移开视线,借此证明自己的坚定,“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言罢,他抬脚顺着石阶向下。
他走得有点急,脚步溅起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积水。
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经过尹谌身旁时,还是被拉住了手腕。
“我是Alpha。”尹谌的声音很低,若不是离得近,根本听不真切。
他像一个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稻草的人,拿着自己从前最不屑提及、可现在成了最有价值的东西当做条件:“我是Alpha,我也骗了你。”
若是此刻有外人在,定会嘲笑他的挽留不得其法,称得上百无一用。
果不其然,唐柊喉咙里逸出一声轻笑:“我知道你是Alpha,早就知道。你要是Beta的话,谁会黏着你不放,谁会跟你上床啊?”
尹谌好似被狠狠打了一棍,身形猛地震颤。
哪怕不愿承认,尹谌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有着作为Alpha的所有特征,其中一个便是学什么都很快。
在N城的这一年多里,他学会了很多从前接触不到的东西,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在意的风景。
可唐柊教会他笑,教会他爱,让他明白什么叫幸福,却唯独没有教过他该如何挽留。
如今最后的砝码也宣布无效,能说的便只剩徒劳的一句。
“你别走。”尹谌死死握着唐柊的手腕不放,“别走……”
第46章
天气明明很冷,置身其中的人却感到呼吸窒闷。
接踵而来的便是没来由的晕眩,唐柊膝盖发软,险些摔倒。
不过即便真的摔了,他也有许多搪塞的理由,比如下雨地滑,比如没看清台阶,再比如被对方突然的动作吓到。
在对尹谌额角的伤口选择视而不见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并且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是Alpha又怎么样?可是你没钱啊。”唐柊稳住心神,雨声盖住了嗓音的微颤,“我是Omega,我凭什么过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有的是有钱的Alpha喜欢我,我为什么要选你?”
听完这段寒冰利刃般的话,尹谌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在他不知道的某个环节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仍然不相信眼前荒谬的一切。
上次见面时,他们还耳鬓厮磨,做了世界上最亲密的事,还许下了关于未来的约定。
可脑中一片杂芜,尹谌仍然找到不问题根源,他只想把人留下来:“书包,我给你买了,还有你喜欢的……”
另一只手伸进口袋去摸钱包,还没摸到夹在里面的镜子,唐柊忽然松手把伞扔在地上,去扯书包拉链。
包打开,他拎着底部倒着抖几下,让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散落一地,除了本子、笔、两包菜园小饼、装学籍的文件袋等杂物,还有那只他总是随身携带的小收音机。
唐柊弯腰把文件袋捡了起来,没抖干净水就塞回书包里,看也没看那只滚落到台阶上的收音机:“你的,都还你,我不要了,我以后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堪称歇斯底里的举动好比在尹谌已经破损的心脏上再扎一刀,精准到最疼的那处,深到血管割裂,生命力随着破开的洞喷涌流逝,连同那些如同梦境一样的美好时光。
他突然觉得近在咫尺的人很陌生,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面前的人。
那堵横在两人之间的墙原来一直都在,从来没有消失过。
在逐渐平息的心跳声中,尹谌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与其说是被逼无奈的选择,不如说是不愿强求。
如果这就是唐柊想要的。
挣脱桎梏后,唐柊拎着书包捡起伞,一刻也不想多待似的走得很急。
脚步仓促不慎踢到地上的东西,那只小收音机打着滚翻下台阶,一个用来装饰的按钮掉在一边,背面朝上的镜子瞬间积了一层雨水,摔得缺了角的镜面四分五裂,好不狼狈。
一如独自矗立在雨中尹谌,望着那个曾经依恋他怀抱的背影愈行愈远。
那天回去之后,尹谌就病倒了。
向来身体强健的他难得生一次病,小小的着凉感冒竟也能发展得来势汹汹,连续数天高烧不退令他神志恍惚,在热度不断的起伏反复中,他做了一个既离奇又真实的梦。
眼前是一条长而幽深的小巷,发着昏黄微光的路灯,清爽的风吹过低矮的灌木丛,时而响起的狗叫声混在其中。
他走在这条看似没有尽头的路上,忽然身上一轻,趴在他背上说着悄悄话的人不见了,萦绕鼻间的青草香随之飘走,任他到处找、放声喊也遍寻不见。
醒来后的尹谌从床上翻坐而起,推开门就冲了出去。
等到站在楼下,茫然地看着过往行人,尹谌才从浑浑噩噩中抽离,厘清这场荒诞幻梦。
唐柊好比一只被折了翅膀的漂亮的鸟,尹谌拼尽全力想保护他,却忘了自己羽翼未丰,根本给不了他想要的。
所以他才会离开,才不愿意回头。
再回学校已临近期末。
期终考前,几所本地大学的自招结果下来,同学们纷纷恭喜尹谌,贺嘉勋格外羡慕:“接下来几个月可以躺在家里玩了吧?”
尹谌没答话,默默把通知单叠起来夹进书里。
也有人关心唐柊的去向,苏文韫不相信他会出国,戚乐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贺嘉勋也好奇他去了哪里,不过谁都不敢问尹谌到底怎么回事,生怕勾起他的伤心。
其实尹谌并不难过,至少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依旧懒懒散散,上课总是打瞌睡,冷着脸不苟言笑,对周遭的人和事也漠不关心。
连接到处分通知都如同局外人般冷静。
国旗下讲话时,尹谌被叫到台上,教导处主任在全校师生面前宣读了他在半个月前挑衅殴打市一中三名同学的恶劣行为,问他是否知错,他抬起眼睫,淡淡扫了一眼台下众人,对着话筒说:“我没错。”
这在老师们眼中“不识好歹”的举动让他差点失去N城医科大学的保送资格,虽然他对此并不在意。
最后到底是尹正则出手帮他摆平了。
在校期间被记过算是人生中的污点,尹谌也借由此事了解到尹正则的手段比他想象中厉害得多,N城与首都天高路远,他都能伸长手管到,难怪林玉姝当年打算瞒着他,第一个考虑的便是远离首都,不待在他眼皮底下。
受人恩惠不忘图报,事后尹谌在林玉姝的授意下主动给首都那边去了个电话,并且在尹正则放低姿态的试探询问下,答应过年回首都待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