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衷
尹谌现在不想跟她探讨这些,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您背着我找过他。”
林玉姝天生理智多过感性,躁郁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又冷静了下来。
她抱臂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圈,恢复了平时工作的状态:“对,我是找过他,我告诉他不要因为一时脑热毁了你的前途,让他好好想想。不过他肯定没听进去,因为之后你们还在交往。”
“您告诉他我是Alpha。”
“对,是我说的。”林玉姝叹了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和你不相配,如果不是我……”
尹谌打断她的话:“您还告诉了爷爷。”
面对儿子的步步紧逼,林玉姝额角突突直跳,心想纸终究包不住火的同时还存有一丝侥幸,竭力否认道:“怎么可能,如果我要告诉他,为什么还要带你躲到N城去?你知道的,妈妈最恨他们以是不是Alpha来衡量你的价值。”
尹谌冷笑一声。
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忽略了一个摆在眼前最明显的可能性。
林玉姝是个Beta,感知不到信息素的存在,她宁愿放弃在首都的一切带他来N城、隐瞒他已经分化为Alpha的事实,比天还高的自尊也容不得她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况且她既没钱也没人脉,当时来到N城的情景历历在目,但凡她愿意放下脸面仰仗尹家,何至于住那样的房子、过那样的日子?
林玉姝现在能坦然地否认,也是仗着母子俩之间心知肚明的这一点。
可是尹谌不会忘记她有多么讨厌Omega。失败的婚姻是骄傲的林玉姝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摔得最惨的一次挫败,这样刻骨铭心的恨足以令她丧失理智,那场歇斯底里后的警告就是证明。
尹谌违逆了她,以她的性格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像当初那样风平浪静地揭过去。
“妈妈没这么大本事,我哪有本事把他弄成那样啊?”林玉姝急于自证清白,咬牙切齿道,“是他说的对不对?除了他没别人了,我就知道Omega没一个好东西!”
情急之下没发现自己的话中漏洞百出,无意中让尹谌离事实又近了一步。
“因为你解决不了,所以你告诉了尹正则。”压抑着怒火,尹谌的吐字依旧平缓清晰,“让他出手帮你解决,这招、这招……”
也许是飘散在屋里乐曲声太过柔美悠扬,“借刀杀人”四个字,他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说出口。
车开往市区,第三人民医院方向。
散落的拼图一片片被捡起放回原位,真相呼之欲出,像按下快退键的黑白电影,每一幕细节都有其用意,都能在这段荒谬又残酷的故事中找到它的位置。
晚上八点还差一刻钟,唐柊打了个电话过来:“什么时候回来呀?”
“要晚一点。”尹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与平时无异,“去医院查点资料。”
“啊……回来用电脑查不行吗?”
“内部资料,网上没有,不能带出医院。”
尽管有些失落,唐柊还是表示理解:“那你路上慢点哦,天黑了,我看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下雨。”
尹谌应下了。
挂断之前,他突然问:“有想要的东西吗?”
电话那头的唐柊似乎吓一跳:“为什么问这个?好突然啊。”
“想知道。”尹谌说。
“那你等我想一下哦。”即便觉得奇怪,唐柊还是很开心,琢磨半天,哼哼唧唧地说,“想要一串糖葫芦,嗯……再来一包菜园小饼就更好啦。”
“就这样?”
“嗯嗯!”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久到唐柊以为尹谌没在听,“喂”了好几遍,尹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回了一句“好”,然后挂断电话。
道路两旁的灯光照在地上,没有叶子的树影迷离晃漾。
尹谌望着漆黑的前路,封闭的车内窒闷的空气让他不由得收紧关节,指骨摩擦发出咯吱闷响。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笨的人,他不懂曾经的自己为什么会把“贪婪”两个字加诸到唐柊的身上,唐柊想要的东西从始至终都那么少。
就是那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他舍不得放弃,死死攥在手心,因此承受了那么多本不该由他承担的苦难磋磨。
清丽婉转的昆曲忽远忽近地跟了一路,至今仍萦绕耳边,是曾在龙藏河附近的小巷里听过的曲调。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宛如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为找回与现实相通的知觉,尹谌提了提僵硬的唇角。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觉心底犹如北风过境,寸草不生,极目荒凉。
笨的明明是唐柊。
傻乎乎的小Omega不知道别人想要什么,只会拼尽全力为他的Alpha驱赶梦中的恶,用单薄的身躯为他挡住那些可怕残忍的真相。
然后怀揣着一个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愿望,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穿越刀山剑雨,年复一年,努力游回大海。
第64章
市三院分化科,办公室亮着灯,急促脚步声响彻空荡的走廊。
拿出放在抽屉里的往年腺体手术资料,循着印象往后翻,尹谌面上不动声色,留心便能发现指尖正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刘医生今天值班,进到办公室就看到身着便装的尹谌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面朝什么都看不见的窗外,空茫的无焦点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不是去市郊看妈妈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尹谌怔然回神,把手上的文件册放回桌上:“想查点东西,就回来了。”
刘医生摘掉口罩,见他看的还是自己借给他的那本资料:“怎么,你上次问我的那个案例,有新发现?”
“没有。”尹谌说,“网上查不到相关资料。”
“确实不好查,尤其是有些年代的。那时候技术不成熟,地方医院就更不用说了,敢动这种手术都得冒着必死的心理准备,医院也不敢大肆宣扬,万一失败了,传出去有损形象。”
听到“死”这个字,尹谌眼皮掀动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
他看上去很平静,像在借这份平静掩盖内里的心绪汹涌。
微颤的呼吸是他不平静的唯一证明:“那二次修复的恢复过程,真的像书上说的那么痛苦吗?”
刘医生思考片刻,叹气道:“这世上有很多感受是文字语言无法准确表达的,就以我见过的患者说吧,有的觉得很痛苦,生理上的疼痛让他宁愿放弃生命终止这场折磨,也有觉得没那么疼的,这种人都更想活,活着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在旁人看来堪比凌迟的痛苦也能熬过去。”
从医院出来,尹谌没有回春韶湾,发动车子前往位于城东的尹家大宅。
到的时候刚过十点,门口的守卫敬职地为他开门引路,驶过冗长的巷道,尹谌顾不上把车在楼前停正,就下车大步往里面走。
这里的管家保姆是轮班制,24小时都有人接应,听门口接应的人说尹正则在书房里和二少爷说话,尹谌没理会他口中的“通报”,径直往书房方向去,抬手推开虚掩的门。
这个时间有客来访,里头的两个人具是吓了一跳。
站在桌前的尹谦扭头见是尹谌,倒是兴奋多过惊讶:“大哥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你是听到我心灵的呼唤,特地来解救我的?”
看样子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祖孙之间的交谈,多半是尹正则单方面教训尹谦。
尹谌没空管那么多,他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对尹谦道:“你先出去。”
“欸,这就走了!”尹谦求之不得,扭头边往门口跑边说,“时间不早,我就先睡了哈,爷爷您和大哥慢慢谈。”
门砰的一声关上,少了个聒噪的人,屋里霎时安静。
桌上放着紫砂茶壶,尹正则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说:“这么晚来找我,希望是很重要的事。”
尹谌没坐,目光凛冽地直视尹正则,连平日里出于礼貌的温和都省去了。
“很重要。”他说。
“那你今天算来得巧,平时这个点我已经睡下了。”尹正则示意尹谌坐,拿了个空杯子放在对面,“先坐下吧,慢慢说,咱们祖孙俩有好些日子没一起喝茶了。”
不知为何,尹谌觉得他知道自己想要问什么。
即便知道,尹正则仍然神态自若游刃有余。因为在他眼中,这可能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动动手指头就可以解决,哪怕这件小事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尹谌突然觉得很难受,有一种被揪住心脏、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像被一张巨大的网包围,不同于当年心死神灭的绝望,是另一种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的无力感。他眼睁睁地看,竖起耳朵听,除此以外能做的只有痛惜和缅怀,或者伸出手触摸细密而坚固的织网,连护住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他一句柔声的安慰都是妄想。
不是所有人都注重过程胜过结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可尹谌还是要问个清楚,让事实真相还他、也还自己一个公道。
“当年,是不是你逼他离开?是不是你害他腺体二次受损?”
袅袅热气混着茶香在屋内蒸腾飘散,想是猜到尹谌必是有把握才敢这样质问,尹正则呷了口茶:“是我让他离开,不过谈不上逼迫。”
说着将双手放于桌面交握,依然是上位者的姿态,“至于那场事故,准确地说是一场意外事故,我的本意并非想伤害他,造成那样的结果,我也很遗憾。”
即便对尹正则的性格和为人有一定的了解,这番避重就轻的解释还是令尹谌心头震怒。
他想问“你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到嘴边的冲动话语被尹正则一句“但是”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