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荀晓耘说:“为了胜过你,我专研过犯罪心理,自修网络安全,大四时,我参加网络攻防对抗拿了奖,你知道吗?”
明恕毫无印象。
荀晓耘自嘲地苦笑,“不奇怪,你的眼睛看不到我,而且那时你已经开始实习。不仅是你看不到我,我们的老师也看不到我,我这奖项算什么呢?刑警需要这种不伦不类的奖吗?你的照片被贴在校荣誉栏上,因为你以实习警的身份,早早参与破获重案。我的奖杯奖状放在寝室里,无人过问。而犯罪心理,当年在国内也得不到认可。老同学,我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被你逼上绝境。”
明恕感到荒唐至极,荀晓耘分明就是在狭隘的胜负欲里挣扎不出来,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却将这一切归咎于他。
他只是荀晓耘单方面竖立起来的假想敌,如果不是他,也将是别的人,杨竞、学霸,任何人!
但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已经晚了。
“七年前,你是在离开刑警队伍后,来到厢山市散心?”明恕问。
荀晓耘沉默了几分钟,“我被分派到葛忠镇,那儿一年、五年、十年也发生不了什么大案子。我的同事们成天无所事事,值值班,巡巡逻,一年四季就这么过去了。”
明恕说:“你在盼着大案子?”
“别跟我说教,不爱听。”荀晓耘不耐烦地摆手,“当我在葛忠镇蹉跎人生时,你在做什么?”
明恕略一回想,自打离开校园,他就没有真正闲下来过,大城市里即便没有重案要案,也小案不断,退一万步讲,连小案都没有,新人们也会被押去学习、整理积案。
“我总是听到你的名字。”荀晓耘说:“明恕参与侦破了什么案子,明恕又立了什么功……可是我呢?我在离你那么近的地方,葛忠镇,却做着那些根本不需要侦查技能的工作。你的前途是刑侦骨干、重案组负责人,将来说不定还能拼个局长什么的来当当。我呢?我看不到前途。”
明恕说:“所以你选择了辞职?”
“我受不了了!”荀晓耘咬牙切齿,“只要还穿着警服,我就无法让自己不和你比!每天我都问我自己,为什么我赶不上你?我明明只比你差这么一点,为什么境遇却天差地别?”
荀晓耘右手食指与拇指平行,中间隔着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为什么我运气那么差,我只想要一个破案的机会来证明我自己,葛忠镇却太平到连一起命案都没有!”
“不过现在好了。”荀晓耘放下手,“他们都说平安是福,葛忠镇不会发生大案,我就让它发生!”
明恕说:“你是因为当年的不得志,才选择在葛忠镇杀死贺炀?”
“不行吗?我偏要让大案发生在那里!”荀晓耘厉声道。
明恕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
“说回去。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我需要自我调节,从固有的圈子里跳出来,或许应该去个气候好的地方走走。”荀晓耘眼神渐渐温柔下去,“所以我来到厢山市,不巧的是,刚到就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差一点就死在里头。”
明恕说:“段韵救了你。”
荀晓耘深吸一口气,“看来你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对,是段韵救了我,不仅将我从原始森林里救出来,还拯救了我的人生。他……”
荀晓耘像是陷入了一生中绝无仅有的美好回忆中,“他是我的太阳,心理医生都没有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尹卓,你为什么从来不笑呢?”段韵将新鲜的蔬菜放在水池里,“今天天气这么好,你笑笑吧。你笑起来肯定很帅。”
“尹卓,你运气好好哦!”段韵从盆子里拿出白白嫩嫩的豆腐,“你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结果就碰上了我。天哪,哪有人的运气这么好呢?你应该去买彩票。”
“尹卓,你做的香酥鱼也太好吃了吧?”段韵胃口极佳地刨着饭,“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咱俩打个商量吧,我以后天天给你送菜,你天天给我做饭,怎么样?快答应快答应,我叫你哥哥啦!”
“尹卓,你真厉害,什么都会,明天再教我几招吧?我学着防身!”段韵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周身大汗淋漓,“我小时候有两个愿望,一是念大学,二是当兵,你都做到了,你简直是我偶像!”
“尹卓,你现在真的很喜欢笑了耶!”段韵露着小白牙,站在阳光下,整个人像是融进了光芒里,“这才对嘛,人生其实挺美好的,如果有低谷,我就来当你的梯子!”
“我没有对他说实话。”荀晓耘的嗓音不知不觉变得沙哑,“我不叫尹卓,也没有当过兵,我只是一个失败的前刑警。”
“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善良到那种地步呢?我的所有阴暗、缺陷,他都看不见,他的眼睛好像只能发现我的好,总是变着花样夸奖我。”荀晓耘说:“离开厢山市时,我觉得我已经走出来了,不再执着于与你较劲,往前看,看得见希望。”
明恕的指尖有些发冷。在柯正的描述中,他已经得知段韵是个何其阳光的人,而荀晓耘将这一切变得更加鲜明。
段韵是太阳。荀晓耘曾经拥有过,却在某一个时刻,永远失去。
“我开始用我的优势创业,刑警不适合我,我在IT行业里找到了我的价值。”荀晓耘缓缓道:“我一心扑在事业上,‘星辰安全’从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公司,发展成业内领先企业。我……我混出头了,我不比你们任何一个老同学差!”
“当年我骗了段韵,我的身份是假的,当兵的经历也是编造的。在没有拼出个名堂之前,我没有脸去找他。”荀晓耘声音忽然颤抖,“可当我能够‘衣锦还乡’时,他已经……”
悲伤似乎渗透进了空气中,明恕品到了绝望,窒息,以及再难排解的痛苦。
“尹甄、贺炀、江希阳、岳书庆……”荀晓耘一字一顿地念着三年前那场游戏观众的名字,“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恶毒的人,如此残忍的事。为什么是段韵?为什么是我的太阳?”
许久,荀晓耘喃喃道:“那几年的奋斗就像个虚假的梦。梦突然醒来,我还是以前那个我。段韵一走,就把我的一切全都带走了。我要给他复仇,也要……赢过你。”
明恕压紧唇角。
荀晓耘干笑,“优秀的老同学,明队,我已经赢过你了!”
“当警校生、刑警时,我老是和你竞争,竞争又竞争不过,是你把我推进了爬不起来的坑里。但当凶手就很适合我,我在你的地盘上作案,在你的地盘上教唆别人作案,全都成功了!你早就盯上贺炀了吧?可那又怎么样?我在你的眼皮底下,虐杀了贺炀!而你能做的,仅仅是发现我这个凶手!”
“楼上那个人。”荀晓耘往上指了指,“他儿子被我‘教出来’的小魔鬼杀死了,他自己又落到了我手上。你们侦破了案子又怎样?项皓鸣已经死了。老同学,咱俩的这轮交锋,是我赢了!”
明恕面色凝重,双拳紧握。
荀晓耘又笑:“你也体会到失败者的感觉了吗?作为一个警察最失败的是什么?就是无法阻止命案的发生!但我可以,周岚三人就像我培育的幼苗,他们来到‘第九战场’那天,我就注意到他们,注意到被他们盯上的项皓鸣。”
荀晓耘仿佛一个嚣张的胜利者,声音越发响亮,“只有我,能够阻止那场虐杀!”
明恕沉沉道:“但你不仅没有阻止,反倒囚禁了项皓鸣的父亲。”
笑声在空旷的楼房里回荡,听者很难分清,这笑声到底是欢乐还是悲苦。
“我是凶手啊,不是警察,我凭什么要阻止?我盼望它发生还来不及!”荀晓耘身上戾气满溢,几乎要化作实质,仇恨与嫉妒扭曲了他的五官。
若说刚才明恕只是觉得他不像曾经的同学,如今对明恕来说,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那些该死的人中,贺炀是最难对付的一个,疑心重,狡猾,残忍。你知道我是怎么杀死贺炀的吗?”荀晓耘阴森地笑道:“明队这么优秀的刑警,应该已经想到我的作案手法了吧?”
“你和曹芝丫杀死了外国人西川铃美,你让曹芝丫以西川铃美的身份接近贺炀,给贺炀展示‘第九战场’里的特定场景。普通人只会因为那些场景感到不适,反社会人格者却会感到兴奋,被吸引,心中的恶念被进一步激发。”明恕说:“我猜,那些场景全是你设计的吧。”
荀晓耘满意地点头,“继续。”
“贺炀开始对西川铃美感兴趣,西川铃美告诉他,自己不仅会设计密室,还会设计真正的杀戮表演。”明恕说:“被你们当做虫子献给贺炀的就是赖修良。”
荀晓耘说:“没错。”
明恕眼中滚动着怒火,语气却极度克制,“西川铃美多次向贺炀灌输一个概念——弱小的虫子不值得杀,玩弄富足的虫子,才是上位者的乐趣所在。于是富足的,且对上升抱有强烈欲望的赖修良成为最佳人选。赖修良失踪那天,是你或者西川铃美告诉他,贺先生有请。”
荀晓耘鼓了两声掌,“那个贪得无厌的早死鬼,一听有好处,就主动跟着我从科技园离开。”
“我有个问题。”明恕说:“贺炀真的被你们准备的这场游戏取悦了吗?”
“你很了解贺炀。”荀晓耘笑道:“贺炀这种人,实在是难以取悦。”
“所以你们杀死赖修良,仅仅是想让他对西川铃美更加感兴趣。”明恕说:“他越感兴趣,当他发现西川铃美的真实身份,内心的欲望就会被激发得更盛。你再出现在贺炀面前,告诉他,曹芝丫与梁小军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