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有人说,在外面看到巫震了,混得特别差,没有正经的工作,连住处都没有。
这话若是只有一人说便罢了,后来又有回镇的年轻人说,巫震在当编剧,但根本没有人买他的剧本,他现在穷困潦倒,活得不人不鬼。
一部分人相信了,一部分人还是不愿意相信。
于是有人去问巫家,巫父性格火爆,一提巫震就火冒三丈,其他人则是叹气的叹气,沉默的沉默。
如果巫震混得好,巫家绝不是这种反应。
这就坐实了传言——巫震一无所成,穷困潦倒。
人似乎总是乐于见到一个正面形象轰然倒塌,尤其这个正面形象多年来沉沉压在自己身上。
那些向自家孩子猛夸巫震的父母,难说对巫家不抱有嫉妒,难说不希望自家孩子能奋发图强,超过巫震,让自己也扬眉吐气一回。那些总是听着“巫震怎样怎样”的孩子,说不定早就恨上了巫震。
现在得知巫震混得如此糟糕,且是自毁前途,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将巫震小时候的事也翻出来,添油加醋地讲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寻川镇弥漫着“大快人心”的气氛。
文化程度并不高的镇民甚至因此学会了一些文绉绉的词,比如“江郎才尽”,比如“伤仲永”。
巫家更是无法接受这种落差,以巫震为耻。
因为巫家的不配合,徐椿没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正准备去巫震曾经就读过的中学,却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站在巫家对面的树后。
男人与徐椿视线一对,立马慌张转身,向巷子里跑去。
徐椿是什么人?重案组最彪悍的外勤,几年前还是特警总队的要员,被明恕亲自挖来刑侦局,陆雁舟为此还不爽了好一阵。
逮住一个落荒而逃的中年男人,对徐椿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时,男人大喊:“你放开我!你干什么?”
“你跑什么?”徐椿喝道。
“我……”男人支支吾吾,“我没跑。”
“还说没跑?”
“你先放开我。”
徐椿也不怕男人再跑,将男人双臂松开,“你是谁?为什么躲在树后面?”
男人吓得满头大汗,不答反问,“你是来查巫震失踪的警察吧?”
徐椿立即警惕起来,“你知道些什么?”
男人朝巫家的方向看了看,眼神犹豫,话也说得很没底气,“你跟我来,我有事想跟你们警察反映。”
徐椿身手了得,又带着枪,不怕男人给自己挖坑。可男人的举动实在是太可疑了,所以跟随男人走过一条巷子,站在男人家门口时,徐椿还是迟疑了片刻。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我又打不过你。”
寻川镇都是一栋一栋的小楼,男人家也是一样,徐椿跟着进去,见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身份证。
罗修,40岁。
与巫震同龄。
徐椿接过身份证,身份证上的照片和男人有些差别,但仍看得出是同一人。
出这么多年外勤,徐椿还是头一次见有人以递身份证的方式做自我介绍。
“身份证没带在身上,口说无凭。”罗修说:“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徐椿仍旧警惕,“你和巫家有什么关系?”
“巫震和我是一同长大的朋友。”罗修叹了口气,“他离开这儿之后,和家里断了联系,唯独和我还会打打电话。早些年还会寄信。”
徐椿回想,技侦之前查巫震的通讯记录,并未发现巫震在半年内联系过老家的任何人。
“不过这几年,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你来我们镇,应该已经听说了,他在外面过得很糟糕。”罗修神情沉郁,“今年6月,巫震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很惊讶。”
“6月?”
巫震失踪正是6月!
“嗯。”罗修点头,“是一个陌生号码,我在接起之前不知道是巫震。他先是问了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又问我家小孩的上学问题。他以前很少说这种话,我当时就猜到,他可能有重要的事想跟我说。果然,等我回答完他的问题,他等了一会儿,说想拜托我一件事。”
徐椿问:“什么事?”
“逢年过节,去关照一下他的母亲。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以他的名义去送一个花圈——我们这里的丧葬习俗就是,长辈去世时,儿女一定要扎花圈、送花圈。”罗修说着拿起手机,找到了那个通话记录,“你看,就是这个。”
徐椿一看,是冬邺市一个固定电话。通话时长6分31秒,来电时间是6月21号下午2点15分。
“我觉得很奇怪,逢年过节关照母亲什么的,母亲去世帮送花圈什么的,听着就像他要出事了一样。”罗修说:“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他说没有,让我不要多想,挂断之前嘱咐了好几次,叫我不要将这件事给别人说,连家人都不要说,就当是帮兄弟一个忙。”
徐椿问:“你知道巫震失踪了吧?”
罗修一边叹息一边点头,“知道,前段时间警察就来调查过。”
徐椿怒道:“那你怎么不说实话?”
罗修摇头,“我和巫震从小一起长大,他相信我,我也答应了他,我不想出卖他。”
徐椿说:“你觉得巫震不是失踪,是犯了什么事出逃?”
罗修艰难地点头。
徐椿颇感无语,“那你现在又愿意告诉我了?”
“我以为巫震会联系我,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还可以帮他。”罗修说:“但直到现在,巫震仍然没有消息。我已经不明白,他到底是害了人,还是被人所害。”
徐椿赶紧将这条重要信息传回重案组,经查,号码属于东城区医路街的一家小卖部。
这年头,人人都有了手机,固定电话已经越来越少,小卖部被连锁便利店取代,没有被取代的也几乎都取消了公共电话。而医路街在冬邺市边缘,是一片还未被规划、开发惠及的老居民区。这里还有多家保留着上世纪风格的小卖部,收银台边都摆着公共电话。
“小卖部里的监控早就坏了。”方远航在电话里汇报,“但老板记性不错,还记得巫震,说难得有人来打一次公共电话,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巫震打完电话之后买了矿泉水、烟,这都不奇怪,关键是他还买了一包浪味仙。老板给我看了当天的账本,巫震打完电话之后那个时间段,店里确实卖出了一包浪味仙。”
明恕坐在周愿的办公桌上,“浪味仙?”
“很奇怪吧?”方远航说:“师傅,你能想象一个40岁的大叔,在路上边走边吃浪味仙吗?”
明恕立即联系仍在寻川镇的徐椿,“罗修和巫震是发小,你问问他,巫震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零食是什么。”
罗修在片刻的思索后说:“是浪味仙。”
浪味仙,上世纪曾经在小孩中风靡一时的膨化食物,因为口味独特而迅速占领市场。
如今浪味仙虽然仍能在超市的货架上看到,但早已不复当年风光。
“巫叔从来不吃这些东西,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有一次我和兰兰去超市买回几大包薯片,在露台上分给大家吃,就被巫叔说了。”柳絮也是流光的签约编剧,入行不久,性格很活泼,“他说我们做编剧的,最重要的就是脑子,脑子如果坏了,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了。膨化食品影响脑子,最好沾都别沾——这是巫叔的原话。”
欧祥和被问到浪味仙时也很惊讶,“我们这里管饭,如果谁想吃零食,登个记就行了,不用他们自己花钱。当然一定要自己出去逛逛,买点小零食也行。巫震很少吃零食,顶多吃点儿花生米,他这个年纪的人,怎么会爱吃膨化食物?”
“查巫震果然没错!”明恕感到无数线索在脑海中挣扎,迷雾中散乱的丝丝缕缕好像正缓慢地纠缠在一起,似要组成一个什么雏形。
“巫震最后一次被目击,最后一次被监控拍下,最后一次给故乡老友打电话,都是在6月21号。”周愿说:“6月22号,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下。而6月22号,正好是周日。沙春遇害也是周日。”
明恕说:“假设巫震不是失踪,而是遇害,那么他遇害的日子,就很可能与沙春一样,都是周日。”
周愿很坚定,“是!”
邢牧突然打了个岔,“小周上次开会时,好像就倾向于巫震已经遇害。”
“站在我的专业角度,一个人如果还存活在现代社会,他必然留下生活的蛛丝马迹。”周愿很认真地解释:“可我们找不到这些蛛丝马迹。而且巫震的失踪具有断崖性,已知线索都指向6月21号。比起失踪,我个人更相信他在6月21号到22号这个时间段里,已经遇到不测。”
“那他是知道自己将遭遇不测?”明恕说:“用公共电话打给朋友,拜托对方关照自己的母亲;几乎不吃膨化食品,认为膨化食物会伤害脑子,却买了小时候最喜欢的浪味仙。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怎么看都像巫震在做告别。这是一个人在自杀之前,最常见的举动。”
“换个思路。”易飞说:“有没有可能是巫震知道有人要杀自己?”
明恕点头,“当然有,巫震的人际关系还得排查。”
方远航说:“21号的那个监控,巫震看上去很镇定,不慌不忙的。小卖部老板也说,巫震并不慌张。如果是他杀,巫震在明知自己要出事的情况下,是不是过于淡定了?我还是觉得更像自杀。”
“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就目前这些线索,巫震还活着的概率小于已经死亡的概率,这一点没有异议吧?”明恕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