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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

作者:vallennox 时间:2020-11-06 02:07:03 标签:强强 年上 欧风 竹马竹马
冷战,1961-1990,苏联的男孩们
  克格勃的孩子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没有人告诉他们这条路的尽头是倒塌的墙,以及不能兼得的爱和信仰。
  冷战三部曲第二部
现代 综合 年上 欧风 竹马竹马 强强对抗

第1章
  火车进站的时候,坐在长椅上的人并没有动,不忙着上车,也不像在等人。这是火车到苏黎世前的最后一站,下车的人不多,那些确实下来了的,都带着一副赶路太久的厌倦神色。才十一月初,月台的柱子已经迫不及待挂起了冬青花环,一看就是多年来反复使用的旧货,假叶子带着皱褶,不知道和什么容易掉色的东西塞在一起,染上了奇怪的黄色,蒙着一层薄灰,在火车启动时扬起的尘雾里轻轻摇晃。
  长椅上的人名叫——现在很难说清楚他是谁,他用过的名字太多了。方便起见,暂时叫他彼得也不错。他的头发可以形容为很浅的棕色,或者很深的金色,所以“菲利克”这个名字好像也很适合,叫“尼古莱”也不是不可以,而站台上那个穿着松垮垮马甲的列车员偷偷在心里喊他“伊凡”,因为他长得像俄罗斯人,却又不完全是列车员心目中俄罗斯人的样子,首先因为他没有喝醉,而且那件大衣打理得很好。
  彼得坐着,看不出来有多高,黑色长大衣就像乌鸦受伤的翅膀,沮丧地垂下来,盖到脚踝。他没带行李,领口敞开着,没打领带,也没有围巾,大冬天的,这很不寻常,就好像他是匆匆出逃的,但是列车员无法想象他从哪里逃跑,想去哪里。
  彼得今年三十七岁,但因为脸上显而易见的焦虑,说五十七岁也不为过。他频繁抬起手腕看表,衬衫袖口从毛衣下面露出来,沾着茶渍似的东西,也可能是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其他人的。列车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被长椅上的男人留意到了,对方的目光转了过来,列车员瑟缩了一下,后颈一阵阵发麻,感觉就像被草丛深处的蝰蛇盯上了。这可怜人赶紧移开视线,翻着手里的班次表,故意弄出哗啦啦的声音。
  又一声汽笛从远处传来,一列快车轰隆开过,只来得及看清楚几个亮着灯的窗户,车就消失在冻雾之中了。
  “先生?”
  列车员已经默认这位怪异的旅客是个哑巴,突然听到他开口讲话,不由得吓了一跳,幸而多年来的习惯迅速启动:“有什么能帮助你吗,先生?”
  对方笑了笑,似乎看出了列车员的不自在。笑容很适合彼得,就像在漆黑的房间里擦亮一根火柴,人们的视线会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
  彼得说的是法语,声音很轻,仿佛讲错一个词就会触发雪崩。这个问题列车员不需要查班次表就能回答:“七点三十五,先生,从里昂来的火车。”
  “不,另一个方向的火车。”
  那就应该是从布达佩斯出发的慢车了,也是今天最后一班从铁幕另一边过来的火车,因为过关手续繁琐,这些班次经常延误,苏联守军莫名其妙把火车扣下两小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剩下从布达佩斯来的慢车了,先生,排在九点四十五,但您也知道匈牙利边境是怎样的,在我看来,十一点前能到就不错了。”
  “谢谢。”
  “不客气,先生。”
  彼得没再说话,也没有挪动,在昏暗的光线里,他就像铸在长椅上的黑铁雕像。从山那边悄然滚落的乌云已经吞噬了太阳,雪即将落下。列车员躲到开着暖气的办公室去了,锁上门,掀起小窗上的布帘,打量月台上孤零零的旅客,完全忘了办公室里的灯光是会把自己的影子投到布帘上的。不过长椅上的人似乎没发现,头靠在身后的柱子上,交抱手臂,闭着眼睛。他等的可不是火车,这是列车员唯一能确定的事。
  办公室的收音机没开,因此他们谁都没有听见659公里之外一堵墙倒下的声音。这是1989年11月9日,愤怒的锤子击碎砖块,机枪沉默了,歌声响起,狂喜的人群爬上柏林墙,俯身把其他人也拉上来,所有人都笑着,也在哭泣,他们背后就是被灯光照亮的勃兰登堡门。所有镜头都对准了这一刻:一个新世界降生,彼得的旧世界敲响丧钟。
  雪终于落下来了。
  ——
  彼得对雪最早的记忆只到1955年。那一年他三岁。非常巧合地,这记忆刚好也和火车汽笛有关。父亲抱着他,大衣的毛皮领子沾着雪粉,散发出旧木头和石灰的气味,父亲并不抽烟。男孩把脸埋进皮毛里,但父亲不让他这么做,“让所有人都看见你的脸。”这个克格勃上尉命令道,戴着皮手套的手拍了拍儿子的背,就像拍打一只不太聪明的小狗。
  火车靠站了,车头热气腾腾,把连绵不断的雪粉烤成细雨,蒸汽弥漫。父子二人还站在月台上,等人把棺材搬到专门清空的一节车厢里。母亲是前天夜里去世的,严重的肺炎并发症,她不想在莫斯科下葬,所以父亲把葬礼搬到她的家乡,离奥涅加湖不远的一个小镇,因为靠近俄罗斯-芬兰边境,从莫斯科去那里必须先取得许可证,最坏情况是耽搁一周以上,幸而父亲在第二总局的朋友帮他摆平了这件事。
  “奥尔洛夫上尉。”一个穿着克格勃制服的人说,右手碰了碰帽檐。这些人长得都差不多,彼得分不清他们。在小男孩睡意朦胧的眼中,他们只有灰色的轮廓,没有脸,没有其他可供辨认的特征。父亲点点头,抱着彼得走进车厢,男孩如愿把下巴和鼻尖都藏进毛皮领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里面比月台暖得多。父亲弯腰把彼得安置在座位上,叮嘱说“坐好,菲利克。”
  第一个谜团解开了,他的真名。在他成为“彼得”和其他别的什么之前,这个男孩首先是菲利克·奥尔洛夫,名字是母亲挑的,因为他是个爱笑的婴儿,有着柔软的蓝色眼睛。父亲多少觉得这个名字不够雄壮,但并没有抗议到底。
  上尉又出去了,继续和那些灰色影子说话。汽笛拉响,声音吓了男孩一跳。车厢里没有别人,灯光把木桌板和风光不再的镶板照得通亮。他在座位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踩着深绿色的软垫,双手扶着车窗往外看,呼吸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雾气,化开了站台上的灯光,铁轨、砖块和水泥被简化成大团的色斑,黑,棕,深红,暗淡的土黄,一闪而过的、不锈钢的银白。
  汽笛又响起来了,一种忧愁的哀鸣,仿佛隆冬深夜里原野上无处可去的野兽。父亲到车厢里来了,门砰地关上。一股奇妙的引力拉扯着菲利克,就像他的内脏打算集体出逃。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车开了,惯性消失了,他重重地撞在座位上,坐了下来,舔了舔唇,把拇指塞进嘴里,偷偷瞥了父亲一眼,看他打不打算阻止自己。父亲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上尉看着雾蒙蒙的窗,火车缓缓加速,小雪变成了倾斜的炭笔速写。
  “是春天之前的最后一场雪了。”父亲说,用的是平常那种不容置疑的确凿语气。
  也许是,也许不是。莫斯科总是在下雪的,在菲利克不甚可靠的早期记忆里,所有的冬天都充满敌意,而夏天只留下几缕转瞬即逝的光线就重归黑暗。他不记得葬礼了,长大之后却时常在梦中听见铁铲敲击冻土的声音。等他们重新回到莫斯科,菲利克就正式失去母亲了,不过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缺少妈妈无关紧要,因为苏联是你唯一需要敬畏和供奉的母亲。
  新近成了鳏夫的上尉和儿子继续住在这栋属于克格勃的阴郁大楼里,邻居和他们一样,全都是这个庞大情报机构的“家庭成员”。父亲自己在第一总局特勤处供职,对门是反间处的安德罗索夫少校,他的太太是个心宽体胖的老好人,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是首先过来吊唁的,送了一盘硬邦邦的点心,摆在餐桌上落了几天灰,最后整盘倒掉了。随后其他熟人和不怎么熟的人陆陆续续上门表示慰问,一周之后就没有人再来了,死亡带来的小小波澜平息了下去。
  这个街区名叫亚森捏沃,“梣树”,活在里面也如同丛林,父亲从未明说,但菲利克一点点地从他的表情和只言片语里摸清楚了陷阱、套索和安全领域。楼下住着第五总局的雇员(“躲在墙壁里偷听的老鼠”,父亲的原话),不建议和他们的小孩混在一起,但要是刚好没有其他玩伴,那偶尔到街上打一场雪仗是可以的。楼上则是分析处的军官,如果能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玩,那要竖起耳朵听他们有没有提起家里的事,回家之后报告给父亲。这是父子两人最喜欢的秘密游戏,父亲会半开玩笑地请他“观察”某个小朋友,只许远远地看着,不能和目标说话,也不能让别人起疑心。观察期持续一周,菲利克要说出目标最好的玩伴是谁,属于哪个小圈子,最喜欢参与的游戏是什么,经常输还是经常赢。游戏结束之后父亲总会给他巧克力,不是苏联产的那种塑料块一样的玩意,而是印着涡卷花纹的精致甜食。父亲结婚前曾经是苏联驻巴黎大使馆的防务参赞,现在还时不时会有朋友从铁幕另一边给他寄礼物,贺卡和信都被审查员拆开读过了,糖果纸盒也被撕开,确保没有藏着纸条或者胶卷,唯一完好的就只有包着金色锡纸的巧克力,一颗颗堆在箱底,像海盗劫掠之后幸存的金币。
  一个荒芜的公园嵌在灰色的水泥大楼中间,几个绞索一样的秋千肃立其中,随风摇摆,这就是菲利克最初的狩猎场,克格勃的孩子们在这里滚在一起,玩耍、发呆、时常打架。菲利克从七楼的窗户旁俯瞰着这一切,像只还没学会飞的游隼幼鸟。
  暴雪天把人们赶进室内的时候,他就跟妈妈的书和琴谱待在一起,这两样他都看不懂,但菲利克满足于把这些纸制品抱在怀里,抚摸书页和封面。有一次他在书里发现了一片叶子,压得太久,既薄又脆。菲利克对着光举起这片遗骸,叶脉纤毫毕现,他想起病变萎缩的肺。
  菲利克长大的这栋楼里有九个孩子,他上小学前的那个冬天,特勤处某个上尉的小女儿失足滑进冰洞里淹死了,于是就剩下八个。所有孩子都在同一个小学念书,然后入读同样的中学,没有例外。对门安德罗索夫家的女儿尤莉娅和菲利克一样大,到他们读一年级的时候,尤莉娅的哥哥自然而然肩负起护送妹妹和邻家男孩去学校的任务。瓦西里·安德罗索夫比他们大两岁,对这个角色有些适应不良,一时像只操心过度的牧羊犬,绕着两只羊羔转圈。一时又和他们拉开距离,摆出大男孩的架子来。还不到三个月,妹妹就拒绝和哥哥一起走,每天早早从家里出去,到楼下去等同班的好朋友,一群穿着黑色校服的小女孩,仿佛还没有长齐羽毛的小乌鸦,蹦蹦跳跳地飞进亚森捏沃的寒冷清晨。出于习惯,又或者只是顽固的责任感,瓦西里继续陪菲利克上学放学,说是“陪”,其实更像押送,瓦西里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迈着大步,一年级生背着书包,小跑着拼命跟上,乱蓬蓬的头发压在毛线帽下面,脸颊冻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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