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他们的名字一旦署在寻聿明的论文后面,身价势必水涨船高,这也将成为他们履历里最耀眼的闪光点,更是多少老大夫都没有过的经历。
平心而论,哪个学生没帮导师做过工作呢?想要学到东西,总得先付出,这世上除了九年义务教育,没什么是免费的。
导师们做一份研究、写一本著作,往往将任务拆分成小块,派给手下学生们代劳,最后的荣耀却全归自己,能主动和学生分享荣誉的凤毛麟角。
不管寻聿明有多聪明,这种时候,庄奕都觉得他其实有点傻:“我们小耳朵也太大方了。”
“他们本来就是我的团队啊。”寻聿明将岑寂他们六个按照姓名首字母排列,一一写在自己团队的名单上,“我是教他们,但传承技术、培养新鲜血液,是每个医生的职责。以前要不是前辈们用心教我,我也不会有今天。再说,他们每天帮我做那么多事,署名是理所应当。”
“什么时候你也对我这么慷慨就好了。”庄奕语气酸溜溜的。
寻聿明笑问:“我对你很吝啬吗?”
“你每月才给我这么点零花,我想买点东西都没钱。”庄奕打开手机,给他看自己和助理的对话,“我现在连机票都订不起了,让助理走的咨询室账户,太不酷了。”
“你自己让我管的,又抱怨。”寻聿明也放平座椅躺下,和他面对面地说话,“我不看你的卡,都不知道你这么穷!”
庄奕心里暗暗好笑,“我的钱不是都投进你实验室了么,你再不给我盈利,我可真的要让你养我了。”
“哦,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我的钱吗?”寻聿明故意扁扁嘴,配合他的玩笑:“啧啧,太物质了。”
庄奕耸耸肩,笑得云淡风轻:“软饭那么好吃,傻瓜才非吃硬饭,太不消化了。”
“你就贫嘴吧。”寻聿明拍他一下,嘴角又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两人下飞机时,外面天还没亮,十四个小时的航程坐得人头晕胸闷,寻聿明小腿隐隐地痉挛,在空地上跳了几下才缓过来。
柏林最近很冷,寒风带着潮气直往人骨头里钻。寻聿明裹着宽大厚实的羽绒服还好,庄奕只穿着单衣单裤,薄薄的羊绒风衣抵挡不住朔风,冻得鼻尖都红了。
寻聿明拉着他躲进塔台,顺着走廊往外走,隔着落地玻璃能瞥见天边将明未明的一线晨光,旁边却还挂着月亮,“还挺好看的,我从没来过欧洲。”
“那你要加油哦,等你病好了,带你好好转转。”庄奕搂着他,边走边说:“对了,乔冉最近在柏林拍戏,我姐也来了,正好接咱们。”
“姐姐真和乔冉在一起了?”寻聿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你岂不是要叫他姐夫?”
庄奕一听这两个字就心绞痛,冷着脸“嗯”了一声。寻聿明忍着笑意,拍拍他心口窝:“没事啊,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这里没毛。”庄奕指指自己脑袋,“你该拍这里。”
寻聿明摇头:“那我得踮脚,不然看不到你头顶。”
庄奕闻言,忽然停住脚步,蹲下身抱住寻聿明膝盖,一把将他举了起来,“快摸!”
寻聿明惊叫一声,忙扶住他肩膀。还好凌晨下飞机的人不多,他们落在最后,否则被人看见怪难为情的。
他摸摸庄奕下飞机前抓了许久的头发,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他的笑声:“好了,快放我下来吧!”
“你手真凉。”庄奕将他放下地,牵起他的手塞进自己衣兜,带他去取行李。
两个人从塔楼出去,庄曼已开着车等在地下隧道里,她以前在德国上过学,对这里很熟,轻车熟路将他们送到了李医生任职的夏里特医院。
李大夫和寻聿明是旧相识,之前还曾有过师生关系,寻聿明见到他风采如旧、精神奕奕,只觉得恍如隔世,依稀回到了当初实习的日子。
庄奕与李大夫却是第一次见面,对方一米八多的个子,面孔中西合璧却不算多帅,大约是运气不好,遗传了各民族的缺点。但他容光焕发,态度自信,言谈举止很有几分魅力,看着也很年轻。
寻聿明一见面便与他抱在了一起,庄奕自小受西式礼仪熏陶,从不觉得贴面礼有什么不妥,今天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还是中国的拱手礼含蓄文雅,他暗暗腹诽。
李大夫行程排得很满,没有太多时间和他们闲聊,打过招呼匆匆走了。庄奕和庄曼陪着寻聿明出来,外面旭日初升,阳光洒在医院蓝灰色的屋顶上,衬得环境格外好。
“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也挺不错的。”庄曼抄着兜慢慢向前走,路边不时有枯黄的梧桐叶落下,掩映着周围一栋栋棕红色的欧式小楼,的确有几分度假的意味。
寻聿明点点头,和庄奕一起去酒店办入住,晚上又与乔冉、庄曼在酒店餐厅吃了顿饭。他正倒时差,天一黑便坚持不住犯困,庄奕将他送回房间,自己去了庄曼他们屋。
乔冉正和庄曼挤在地毯上玩扭扭乐,见他来,恭恭敬敬喊了声:“哥。”
“嗯。”庄奕微一颔首,朝庄曼叫道:“姐。”
庄曼也“嗯”一声,“有事吗?”
“有。”庄奕微一点头,“你跟我出来一下。”
庄曼却不肯:“什么事神神秘秘,直接说呗。”
“我……”庄奕食指蹭蹭鼻梁,低声问:“你借我点钱吧?”
“……”庄曼一双浓密的眉毛轻轻挑起,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连给小耳朵看病的钱都没有?”
“不是。”庄奕看一眼对面盘着腿瞧好戏的乔冉,目光示意他回避。
乔冉却无动于衷,庄奕气得左手无名指跳了跳,沉声说:“我想给明明买点礼物,但我的钱都在他那儿。”
寻聿明生怕他大手大脚下去会破产,每个月只给他两千块零花,剩下的都攒起来。
过几天就是寻聿明的生日,他却要待在冷冰冰的病房里,努力恢复健康。庄奕怕他难过,想给他庆祝一下,逗他开心。买东西加上礼物,两千块哪够用。
他看上了之前红遍网络的那只Costco大熊,不加运费都要两百刀。人穷志短,无奈之下,庄奕只好来借钱。
乔冉听完来龙去脉,感慨地拍了拍他肩膀,“哥,唉,什么也不说了。”从兜里掏出张卡,递给他,“做男人不容易啊。”
庄奕表面上抱怨寻聿明管他,其实心里享受得不得了,对乔冉这惺惺相惜的表情完全不理解。他拿开乔冉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多谢。”转身出了门。
三天后,寻聿明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庄奕陪着他里里外外又复查一遍,结果和在任雪原那里做的一样,没有误诊。
李大夫看看他的片子,笑道:“这种病例你自己接触得应该也多了,一般没什么大问题。”
“我知道,但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即使最普通的感冒,也有致死率,何况是开颅手术。正因寻聿明经验丰富,才更明白手术台上无绝对的道理。
他不担心,但他足够谨慎:“你放心开就是,我连遗嘱都想好了。”
“那倒也不用。”李大夫言笑晏晏,心里承受的压力却不小,寻聿明的这颗大脑稍微出点差错,毁掉的都可能是几个前沿技术。
他掌控着寻聿明的命,等同于掌控着无数个未来会因寻聿明研究受惠者的命,这台手术的分量可想而知。
李大夫安慰他几句,便回了办公室做准备。
下午护士来给寻聿明剃头,庄奕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只手持摄像机,小小巧巧举到他跟前对着录音:“今天是明明入院的第一天,护士在给他剃头,一会儿他就变成小和尚了。”
“你录这个做什么?不要录!”寻聿明忙捂住自己的脸,伸着一条胳膊去够他的相机,又怕护士刮破头皮,只能老老实实坐着抗议:“我太丑了,不许录!”
“哪里丑了?”庄奕过去摸摸他的碧青头皮,手感滑腻腻的,“像颗……糯米汤圆,特别可爱。”
护士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却也在旁“咯咯”笑,寻聿明愈发羞恼,板着脸不去看他的镜头。
庄奕自得其乐,转身去拍他的房间和物品,“这是明明的小熊杯子,是他哥刚给买的,他还没给他哥报销。”
“我不叫你买,你偏买。”寻聿明哼了一声,“这个不能报销。”
寻聿明一直用的是只老气横秋的枣红色保温杯,那还是当初外公单位发的,他从国内带到国外,又从国外带回国内,一直舍不得扔。庄奕前几天给他接热水时,一不小心把杯盖拧滑丝,烫了一下手,他才不得不换。
新杯子是轻松熊出的,比寻聿明的心理价位高太多,他喜欢得看了又看,就不肯买。庄奕便自作主张,给他买了两只,一棕一白换着用。
“这是小耳朵的毯子,”庄奕将镜头对准上面的图案,是一只白色的小熊抱着一颗粉红爱心,“小耳朵要在这里待半个月,他哥不在的时候,他就抱着这条毯子睡觉。当然,他哥很少不在。”
寻聿明偷偷抿抿嘴角,心里的阴霾竟也淡了三分。自从来到柏林,他就一直郁郁寡欢、心事重重,表面上装得乐天知命,实际是怕大家担心故作潇洒。
他们已经尽最大可能,将风险控制到最小的范围内了,但谁也无法打包票一定没事。稍有差池,那可是关系到一生的事,甚至会毁了他的职业生涯,他怎么可能完全不怕。
庄奕又回过头,对着他拍摄:“这就是寻耳朵寻大夫,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我怎么了不起了?”寻聿明听着他插科打诨,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