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寻聿明眼睁睁看着他扑过来,转头的瞬间,和他脸贴着脸叠在一起,偏他自己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张开了嘴,而庄奕匆忙中也只说了半个“我”字。
两双嘴唇,不偏不倚的一个吻。
庄奕对天发誓,他绝没这个意思,但变化来得突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扣上了寻聿明的后脑,下一秒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唔……”
寻聿明瞪着眼,想推开他又推不动,情急之下,捂着胃“嘶”了一声。
庄奕一惊,登时清醒,“胃疼了?要不要紧,疼得厉害吗?”
“没……”寻聿明垂下头,胃里确实隐隐地疼,大约是方才太紧张导致的痉挛,不严重。
庄奕见他皱着眉头,脸色发白,打横抱起他,将他放到了卧室的床上,“老展开的药呢,你吃了吗?”
寻聿明一指背包,道:“收到里面了,还没拿出来。”
庄奕给他找出药,连水杯一起送到床前,看着他皱眉吞下,心里颇不是滋味,“对不起,我刚才……”
“没事儿。”寻聿明怕尴尬,也怕他自责,截口道:“又不是故意的。”
庄奕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要说我是故意的呢?”
第29章 隐情(四)
寻聿明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庄奕见他这副样子, 不想为难他, 笑了笑说:“开玩笑的, 你午休吧。”
扯过一床薄被, 轻轻给他盖上, 寻聿明想坐起身,庄奕按着他道:“别动,睡一会儿,我走了。”他将水杯搁到桌上,掩上门,离开了小区。
回去的路上,庄奕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边悄悄溜走,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抓住,他却视而不见没有阻拦。多拖延一刻, 这种感觉便强烈一分。
越想越烦躁, 汽车路过医院,庄奕一把掉过头,重新开去了西湾大学。此时教学楼里正在上课,他将车停在门口, 到三楼大教室外看了看, 讲台上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灰西裤的男人,对方视线穿过门缝,瞥见他点了点头。
庄奕走去楼梯间的吸烟区, 等待的时间里抽了两支烟。丛烨过来时,就见满室烟雾缭绕,他左手插着裤兜倚在窗边,露出一侧清晰流畅的下颌线,深邃的眼里忧愁漫溢。
“欲求不满去酒吧,找我干什么?”
庄奕回过头,扯了扯嘴角:“找你帮我查个人。”
“查人找刑警,找我有什么用?”丛烨从他手中接过烟,点燃嘬了一口,推推金丝边眼睛,哂笑道:“恶习难改。”
庄奕也吸了一口,右手探出窗户,弹了弹烟灰,“我要查的是以前西湾大学的一个老教授,不找你找谁?”丛烨管着西湾大学人事科,这些档案历史,没人比他更清楚。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揿灭烟头,边往办公楼走,边问:“你好好的查人家干什么?”
二人出得教学楼,经过一排排红枫,秋叶旋落在他肩头,庄奕抬手掸开,道:“我想知道他还活着么。”
丛烨将他带进办公楼的档案室,从最后一排柜子里翻出一封落满灰的文件夹,标签上写着一个名字——江海平。“是他吗?”
庄奕打开封线,抽出第一页,左上角贴着一张老式黑白一寸照,边框还是压成荷叶边的。相片里的人年轻斯文,看上去有些严肃,和中午寻聿明在桌上描画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是他。”
丛烨关上柜门,走进办公室,坐下说:“这人我知道,他以前是西湾的古语言学老师,水平很高,听说当年还纠正过鸠摩罗什翻译的经文错误。”
庄奕抬眼道:“这么厉害?”
丛烨笑笑,叹了口气:“厉害是厉害,可惜命不好。他性格太孤僻,独来独往,年轻时候被小人诬陷,那时候又没有监控,也没朋友帮他说话,最后百口莫辩,去挖了十来年的废井。后来倒是找到证据给他昭雪了,学校还让他继续任教。但十几年的无用功做下来,看不着一点希望,整个人的精神已经崩溃了。而且他走这么长时间,他老婆等不了,也带着女儿和他离了。”
“等他再回来都一把年纪了,这么多年不上课,工龄不够也没法评教授,只能慢慢攒课时。学生们看他那个样子,都不大喜欢他。校里体谅他遭遇可怜,只能尽量照顾他,做学生的思想工作,顺便多给他安排几节课,好容易才让他在退休前评上了副教授。”
庄奕闻言,一时默默,想起寻聿明的言行举止,再想想他从小的生活环境,外公纵然再疼他,也无法弥补他缺失的家庭关爱,一个沉默寡言受过伤的老人,带着一个性格内向孤僻的小孩,要他如何活泼得起来。
“那他现在呢?”现在可还活着?
“那就不知道了。”丛烨喝口水,道:“他退休以后人事关系转到社会上,学校只有他以前的档案,倒没听说他去世的消息。他一直住着学校分的房子,你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庄奕道过谢,重新回到家属区,敲了敲寻聿明的门。
他想亲口问问他,外公是否还在人世,如果已经去世,又是哪一年出的事。想到这里他便心跳加速,总觉得此事关系重大,隐隐约约和过去种种联系到了一起。
半晌,室内毫无动静,寻聿明居然不在家。他还病着,又刚吃过药,会去哪儿?能去哪儿?
庄奕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没人接,碰巧楼上阿姨拎着一网兜土豆回来,见他守在门口,好心道:“他家没人,我刚才看见他家明明出去了。”
“您认识他?”庄奕仿佛在沉沉黑夜中看见一盏明灯,忙问:“那您知道江海平教授现在去哪儿了吗?”
阿姨眉头一皱,叉着腰说:“哟,那不知道了,老江头都搬走六七年了啊。”
“这样啊,谢谢您。”
庄奕大失所望,六七年前寻聿明还在读博,他们家经济拮据,守着不要钱的房子不住,又能搬哪儿去。他回驾驶室里默坐片刻,又给寻聿明打了一通电话。
寻聿明掏出手机看看,见是他,按了关机键。
外公瞥见,抓着他手腕,缓缓问道:“怎么……挂别人电话?”
寻聿明蹲下身,反手握住外公胳膊,靠在他身上,“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做错了,外公。”
他错不在瞒着庄奕,而是不该回来,回来也不该遇见他,遇见他也不该任由他接近自己,即便要与他来往,也万万不该让两人的关系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
一步行差踏错,事情便不受控制了。
寻聿明无比憎恨自己,面对庄奕,他竟是个毫无自制力可言的人。
外公低下头,布满褐斑的手摸了摸他脑袋,“外公拖累你。”
“外公!”寻聿明急了,单膝跪在草地上,正色道:“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当初他父母只图片刻之欢愉,有了他却不要他,是外公把早产多病的他带回家,从一尺两寸长的小不点,一直养成现在一米八的寻大夫,他为外公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何谈拖累。
“你不把外公当拖累,人家也未必把你当拖累。”外公板着脸,语气却温和似笑,“你只知道说外公,自己怎么就不敢告诉人家?”
“我……”寻聿明没想到,他居然会被外公堵得哑口无言,“那不一样的,外公。”
那不一样,庄奕的人生里可以有无数段感情,未来那么长,他还有无限可能,不缺他寻聿明一个。但外公不同,寻聿明只有外公,外公也只有小明,他怎么能把这么重的一个包袱交给庄奕,那又是何其自私。
“怎么不一样。”外公道,“小庄他……不嫌弃你。”
谁没有父母家人呢,谁活在世界上没有几个负担呢,难道彼此深爱的两个人,连为对方分担一点困难都不愿意?何况,这点小事对漫长人生而言,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困难。
“外公。”寻聿明吞咽了一下,抬手擦掉眼角的一点湿润,忍不住说:“我可能……我以后也会像你一样。”
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病症,一样的遭遇,命运往往是个轮回。
寻聿明当然知道庄奕不会嫌弃他,相反的,假如庄奕明白真相,只是出于责任都不会放弃他。但这正是寻聿明最怕,也最不敢面对的。
他不能把庄奕拖进来。
如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仅仅是外公,他绝不会胆怯,可偏偏是他无能为力的疾病。他是最优秀的大夫,手下救人无数,却唯独治愈不了自己最爱的人。既然知道这种钝刀割肉的滋味有多难受,他又怎舍得让庄奕也经受一次。
这世界上有许多难事,人长大后烦恼似山洪倾泻而来,寻聿明经历得多了,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面对,只有庄奕不行。庄奕是他心底最软的一块角落,是他干涸生命里仅有的一眼泉,是他翻来覆去无数个难眠之夜的慰藉。寻聿明爱护他,就如当初他爱护自己。
外公一愣,颤抖的手捧起他的脸,激动之下话便说不完整:“你……怎么你……真的?”
寻聿明看着外公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浑浊的眼里布满红血丝,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残忍,何必告诉外公呢,何必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还不能安心。即便自己真有那一天,外公也不会看到了。
仰头风干眼泪,他扯谎道:“我猜的外公,我乱说的。”
“去……检查!”外公一只手伸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指着草坪后的医院大楼,“做检查!”
寻聿明怕他情绪波动太大,强行抓住他右手,迭声道:“我做过检查了外公。你记得我大学毕业,你生病住院那次吗?那时候我就做过检查了,医生说我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