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
从来纸包不住火,袁老太太老眼一热,两颗泪珠就掉了下来,重提旧事于她而言,也是一道伤疤。
罢了,家已经散成这样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只是该从哪里讲起来,她糊涂得很。不如便从这金钗开始罢了。
她抚了抚那只金钗,声音似乎具有穿透力,跨越时间,逆转回多年以前:“其实…我这只金钗,不过是看着人家的好,仿了其形的一只拙品罢了。真正的那只燕穿芍药的金钗啊,光华万丈、宝气蕴含,我至今都记得,连金燕子身上的羽毛都根根分明,芍药花蕊的金线比发丝儿还细……”
老太太多年以来上了岁数,记忆不大好,可说起那只金钗,眼神如有了光,仿佛就在眼前。
“那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老爷,疼爱他的的夫人,为她生辰祝寿,只因那夫人名叫‘金燕钗’,平生最爱芍药花,所以才有了那——‘燕穿芍药’。”
金燕钗,金燕堂内藏金钗。
所说先前只是五分怀疑,听到这里,袁野已经是半身麻痹,彻底坐在地上了。
第87章
医院的门口,袁野坐在台阶上,脚边是几个空酒瓶,埋着头,不知想着什么。
他略微动了动,踢到酒瓶,瓶子咕噜噜滚出去很远,他的眼神追着看,却没有什么光彩。
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车上蹦下来的小井跑到他面前说:“少爷!我特意跑去跟丢凶手的巷子看了,你猜我发现什么?那巷子里头有个井盖,井盖的插梢被人敲断了,我打开井盖这么一瞧,嘿!里头是前段时间修建的军需储藏室!凶手当时一定躲里头了。”
发现线索令小井十分激动:“我还特意去问了工人,说这些井盖,正好都是出事那天晚上到第二日凌晨通宵忙活着盖上的。细问时间啊,都是放烟火之后才开的工,也就是说,我们追凶手的时候井盖都已经盖下去了,我愣是没想明白,他是怎么弄断的插梢?总不会随身还带着榔头吧?”
他兴致勃勃说着,说完了发觉袁野怏怏的,忙问:“怎么了少爷?您……您喝酒了?您别不开心啊,咱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小井…”袁野拍了拍他的手,很疲累的模样,“凶手是谁……不重要了。”
“你、你别灰心啊,少爷。”
“你也别叫我少爷,我也不是什么少爷了…”
“少爷…”小井被他说得有些想哭。
袁野摇摇脑袋,想醒醒酒,却觉得更加迷糊。
“府里怎么样了?”
“该抄的都抄完了,就连府邸…下个月也要变卖了。不过啊,老爷藏在佛堂后面的小库里还有些值钱古董,我把少爷、夫人、老爷和老太太东西收拾了一下,咱们得找个新住处了。”
听到此处,袁野抬起头来,很严肃地说:“将那些古董都卖了,全数捐了出去,一分一毫都不要留!”
小井忙伸手去摸袁野的额头:“少爷你疯了!咱们就剩这么点了!都捐了,你可怎么办啊!”
“我让你捐你就捐!”袁野斩钉截铁,一点犹豫也没有,“你不明白,那钱不干净。”
“可是…可是…唉…我知道了。”
小井也耷拉着脑袋,坐在台阶上,像只被主人训斥的小狗。
明天是个什么光景,真是无法想象了。
袁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一种安慰。看着小井稚嫩的脸庞,他问道:“小井,你父亲走了也有八九年了吧?”
小井的父亲一个地痞,经常讹人钱财,生前欺压不少良民,终有一天喝多了酒,被人砍死了。
因此,小井小时候被同龄的小孩子指着鼻子骂小地痞,常常被欺负,同人打架。
“是啊,连他的样子我都快忘了。”
“那你可有怪过他?怪他为非作歹,怪他连累了你?”
袁野这番话,问得自己眼眶红热,指尖微颤。
小井想了想,摇摇头:“即便他对别人不好,从没对我凶过。他是我父亲,他再坏,我永远不会弃他。”
说完他笑了笑,整张脸比阳光还明媚一点。
很简单的道理,很质朴的话语。纵然家人过错再多,你也无法割舍这段情。
袁野看着看着,仿佛积压在心里的阴霾被清风吹散,阳光眼里直射进来,因为太温暖,以至于一点眼泪就漫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若无其事地偷偷擦掉,站了起来,整整衣领,强打一点精神出来。
他对小井说:“你在这儿看着点,我去个地方。”
“少爷,我陪你去吧。”小井担心袁野的状态会出事。
袁野露出他一贯从容的笑:“放心吧。我要做的事,只适合我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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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喜寺里,一坛香炉,三根清香,九根红烛,焚烧数段往生咒。
许杭在灵前叩了叩,坐了一整日,这才起身去长陵大师禅房内喝茶。
长陵道:“你许久未来了。”
许杭回:“忙。”
今日泡的是正山小种,气味甘、沉,涤荡杂念。
“每次见你,你都像肩上的担子轻了一些,可眉眼之间的愁意不散,”长陵觉得今日这一泡没有昨日的好,“今日,更是觉得你心情不佳,饮茶不知其味。”
许杭索性也不喝茶了:“我还好,只是觉得有点儿夏乏。我没那么容易倒下。”
长陵干脆换一杯白水给他:“虽不知是什么事,但我总担心,等你想做的都做完了,是否世间之事你也就无所留恋了?”
许杭听完,垂下眸子:“或许到时候你腾一间禅房给我,我也剃了发出家去?”
长陵轻笑:“那我的茶可不够分的。”
冲泡到第三轮的时候,许杭眼角瞄到长陵坐着的塌上,一个草席枕头上,一缕长长的头发勾在边上。
那头发乌黑亮丽,可想而知其主人有一头多么傲人的秀发,能留在枕上,必是卧眠于此。
可这里…是寺庙,寺庙里的和尚更是无发。
他打量了一会儿,收回眼神,看着茶壶,突然问道:“说到茶……虽说我许久没来了,可你怎么换了红茶来喝?我记得生普仍有许多。”
长陵竟也不避讳:“你虽不来,倒也有别的施主来,一来二去也就喝完了。”
许杭盯着长陵看了一会儿,看得长陵很是不解:“怎么?”
“你并非自愿出家的,而是生来就在寺庙内了,我很好奇,若是有机会踏入红尘,你是会蓄发还俗还是佛心依旧?”
长陵双手合十:“既然生在此处,那就是命数,自当终生奉佛。”
神情语气,毫无动摇。
出寺门以后,许杭见着扫地的小沙弥,伸手招呼他到一旁来问话。
“近来,是不是有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常常来找你师傅?”
小沙弥握着扫帚瞪大眼睛:“许施主可是算命的?这都能知道?”
看自己猜中了,许杭又问:“她为何宿在你师父禅房里?”
“她偶尔会喝醉酒,醉醺醺地倒在寺门口,虽说醉酒之人不宜入寺,但是师父怕她酒后惊风伤了性命,只能把自己的禅房让给她睡,彻夜照顾她。事后虽也劝过那位女施主,可下次,还是这样。”
听到这里,许杭心里已经是暗笑。
第88章
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半夜三更能安然无恙地爬上半山腰,偏偏到了寺庙才不省人事,一次就罢了,次次如此,可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抵也只有满心纯善的佛门子弟才会相信吧。
“你且听我说,”许杭压低声音,附在小沙弥耳边,“往后她若再来找你师父,你能挡就都挡回去,少让你师父见她。”
“为何?”
“她一个女人,深夜出入寺庙,知道的说你师父心善,不知道的会说寺庙秽乱。况且那女人是有些身份的,为你师父好,你听我的便是了。”
小沙弥觉得说得极有道理,不一会儿又犯愁了:“可是,她要是醉酒而来呢?总不能放着不管。”
许杭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写幅对联,上联写‘误抚琴为周郎顾’,下联写‘孝悌忠信礼义廉’,到了晚上就偷偷挂在庙门口,她若看到就再不会深夜醉酒于此了。”
小沙弥不通诗书,大惊,嘴巴也合不拢了:“这哪里是对联……是何符咒不成么?果真如此有效?”
自然,许杭不会告诉小沙弥,这幅对联是在讽刺黑宫惠子一厢情愿、恬不知耻。黑宫惠子曾经是大家闺秀,这点字谜她必然看得懂,会羞愤而去。
倒不是他真的觉得黑宫惠子此情有多么不堪,若是两厢情愿,本也是件美事,纵然世俗指指点点,关起门来不听不见,谁理会呢?
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人物。
只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神女有梦可佛祖无心。
与其日后纠缠出大麻烦,不如他今日就当这么个坏人,断了她的念想才好。
只有戏文里才会说,情让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生死死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活着才是可贵的。
他一生见过的杀戮太多了,今后,希望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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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杭回到金燕堂的时候,蝉衣说袁野在厅堂里等他很久了。许杭没有一丁点奇怪的神情,而是未卜先知一般说:“哦?终于来了。”
厅里,袁野站在那副燕出焚火的画,如今方知道其中的深意。
听到许杭的脚步声,他指了指那副画:“…那么早以前,你就留下了伏笔,可是我笨了些,没有看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