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
他一直在看自己。
肖照山心绪一滞,随即微垂眼睫,居高临下地在镜像中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见证了他面无表情的脸逐渐漾出一个幼童对信任的父亲会扬起的笑容的全过程。
一瞬间,他错觉肖池甯这段时间以来的温顺都是真的。
但片刻后,肖池甯却用那副引人恻隐的神情,无声地说:“爸爸,原来我疯了。”
肖照山没有读懂他的唇语,但他轻而易举地从中察觉到,一场飓风或许已悄然登陆了。
“照山。照山?”
“嗯?”他回过神来,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后视镜里的肖池甯身上,“怎么了?”
“我刚刚问你,我是不是错过出口了。”池凊叹息一声,“我好久没开车,都快看不懂导航了。”
肖照山这才收回视线,扭头把手机从支架上取下来,选定好另一条路线又放回去:“没事,前面那个出口出去就好。”
坐在驾驶位背后的陈渝连声道歉:“怪我,我该盯着点的,麻烦池总了。”
“都是顺路,麻烦什么?怕只怕在高速上掉不了头。”池凊抬眼在后视镜里对他一笑,“你不嫌弃我这个司机水平差就行。”
“池总哪儿的话,您的技术算很好了,起码比我这个拿了本儿两年坡道起步还总是熄火的马路杀手强得多。”
车子顺利地在第二个出口下了高速,得益于池凊和陈渝的长袖善舞,车厢里终于有了人气儿。肖照山却无心听他的妻子与他的情人谈笑风生,当他重新看向后视镜,发现肖池甯仍旧望着他。
像是笃定他一定会与之较量一般,始终固执地望过来。
任谁被这样一双介乎少年与成人的眼睛追随都绝不会无动于衷。肖照山第一次见识到离开病床后的肖池甯发散出的蓬勃生机。
他顺理成章地想起当年在杭州的医院里,那个十四岁孩子的眼泪。
肖照山自己从未哭过,便对他落泪的原因产生了兴趣。
起初,他以为肖池甯是因为再次发热,受不住头痛才哭,但当肖池甯睁开雾濛濛的双眼,毫无保留地倾泻着无尽的眷恋时,他才惊觉这两道泪水定然不是出于病痛。
再没有哪一刻比那时更让他觉得小孩儿有意思。
“为什么哭呢?”他笑着问。
小孩儿撇下嘴,声音沙哑却坚定地回答他:“我、我想回家。”
可家不就在这里吗?
他动作轻柔地梳理小孩儿被汗濡湿的额发,略带可惜地问:“你想回哪个家呢?”
一滴崭新的泪珠落到肖照山的手腕,洇出一片湿润的水痕,把他数十亿次脉搏中的其中一次都淹没了。
“我想回到你们身边……”小孩儿说。
正如见到一朵少见的漂亮的花,就会至少有一秒想摘下它,见到一名生得标志,断情绝欲的出家人,就会令人想要勾引他堕入尘俗,毁坏美和纯洁成了人们日常的消遣与不甘的伸张。肖照山也不例外。
他看小孩儿一副可怜相,便想让他更可怜。
他伸出手指刮了刮肖池甯绯红的眼角。
“可是我和你妈妈都不需要你啊。”
指尖拦截下了一行又一行热泪。
“为什么……”即使小孩儿合上了眼,也无碍于他的痛哭,“为什么不需要我?我很需要你们啊……”
肖照山突然想通了,那天肖池甯昏迷前没能说完的话是什么。
三年过去,小孩儿看似长成了一个混不吝的少年,自以为是地把一切都砸烂,最后还不是要到他面前来,一次次地追问,一次次地展示陈伤。血缘从不讲道理。
他心旌一动,当即改变了主意,让池凊临时改道把他送到了画廊。
在濯笔池边,他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凝望那副尝试了多次都没能达到理想状态的画。
他想象着,窗边的女人逐渐有了熟悉的五官与眼神。
在脑海中,她变成了一名少女,固执又绝望地注视着窗外,仿佛替肖池甯向这大千世界三千繁华问出了那句:“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第十三章
肖照山合衣在画室里睡了一宿,临近中午才被画廊后街传来的噪声吵醒。
晚上有一场重要的应酬,他把晾了一早上的画具随便收了收,在盥洗室洗漱好,锁上画室,从画廊后门出去打了辆车,准备回家一趟。
池凊上班,肖池甯上学,家里空无一人。或许是因为太重了,也可能是未经他的首肯,昨天的行李箱至今还放在玄关旁,连拉杆都没放下去。肖照山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盯着贴了姓名条的行李箱换鞋,开始考虑重新找一个身强力壮,能打得过肖池甯的保姆来。
舒舒服服洗完澡、剃完须,还有四个小时的空闲时间,肖照山换上一身纯棉的亚麻色家居服,打开了行李箱。
下个月二十号就是池凊的四十一岁生日,去年此时他正在外地跟展,没能好好给她过整岁生日,今年便想着多花些钱补上。他在意大利给池凊买了一张限量手工黑胶,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舒伯特,还有一只他在出差前就托朋友订好的沛纳海920月相腕表。
见到这款腕表的第一眼,他就觉得极其适合池凊:表盘正面代表的是现代都市中的钢筋水泥,齿轮和指针凌厉且摩登,除了能同时显示两地时间,还能显示真太阳时与24小时制下的时差;表盘背面则代表了浩瀚宇宙,有宛如自由女神之冠的太阳和皑皑如雪的星辰,有以伽利略的图纸为原型所刻制的月亮。
肖照山定制的是北京的经纬度,无论池凊在哪里,她都能在这只表上同步知晓北京月夜的阴晴圆缺。
很无用,也很有魅力。
因此,纵使这款表不够商务,外形过于张扬,即便送出去大概也只能在鲜有的假期里把玩,但肖照山不过犹豫了三秒钟,就痛痛快快地付了钱。
当然,不光是为了池凊,他更是为了自己。
买这个礼物让他找回了一些已经成为往事的年少轻狂。抽自己亲手裹的卷烟,去台球厅和陌生人赌通宵的球,在舞厅请当晚最腼腆的漂亮女孩喝店里最贵的酒,然后在卡座的角落引诱她含着轩尼诗给自己口。
年轻的他不差钱不怕事,因为他单身的母亲家境优渥,中年成功创业又从不挥霍。
她在经历背叛后过上了中世纪教徒般禁|欲的生活,仿佛谈下一桩生意比和情人你侬我侬更容易让她获得高|潮,以至于当十六岁的肖照山不经意间在主卧的衣柜里翻出一堆各种型号的按|摩|棒时,浑身发热,兴奋异常,对着那一堆可怜的仪器射了两次。
后来他进入大学,渐渐明白自己是对“美”毫无抵抗力。
他的母亲是个单纯浪 荡、孤独坚韧的圣人,美得无与伦比。爱上某一部分与母亲相似的池凊,便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年肖照山还蓄着及肩的长发,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活像个从画报里走出来的混血明星。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一新生,他第一副被挂牌拍卖的油画作品就拍出了七十六万的天价,在那个年代实属圈内奇闻。一时间,他成了远近闻名才貌兼得的浪子和天才,批评和赞美一股脑全部涌向了他。
但他皆不在意,像每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一样,该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该怎么画还怎么画。
学生会在平安夜举办的和清华外院的联谊舞会上,他自然成了全场的焦点。池凊是另一个。两人光是从人群的两端站到一起,都像对不小心走进纪录片片场的偶像剧演员,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事实和众人想象的的确无甚出入。池凊和他是一类人,他们有相似的审美,相合的理念,喜欢听舒伯特和Johnny Cash,认为丁克才是最舒适最高效的婚姻模式;他们能十天八天地不联系,也能相拥着腻完一整个星期六的下午,还能在各自忙碌的间隙,无需提前知会,只消一个转头就得到一个默契的吻。
肖照山起身把还未拆封的腕表藏进他的画室——他已经请工人重新换了一把新的密码锁,黑胶则作为伴手礼,等结束今晚的应酬,回来就送给池凊。
晚饭必然要喝酒,但他昨晚忙着画画,不察间就空腹了十八个小时。把行李箱推进整理柜后,肖照山下到一楼,准备给自己煮碗面垫一垫。
虽然早已饿过了,并不着急填肚子,可他一想到曾经有专人做这些杂事,根本不用他浪费时间,就难免心生烦躁。
肖照山走进厨房,开火烧上一锅水,随后转身去了饭厅,想看看有没有罐头火腿肠之类的速食可以当面的浇头。
结果一打开冰箱,与他想象的画面截然不同,冰箱并不惨淡,中间那一层放着几碟还没动过的小菜,有凉拌黄瓜和泡萝卜,还有一颗切成几片撒了焙煎芝麻酱的煮鸡蛋。
说来戏剧,池凊虽然是做餐饮的,但她却对吃和烹饪都没什么兴趣。这只可能是肖池甯的手笔。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肖池甯在冰箱的隔板边缘贴了一张黄色的便利贴。肖照山又看了一眼卖相极佳的小菜,终于不大情愿地伸手把便利贴揭了下来。
得承认,肖池甯的字挺漂亮,而便利贴上的话比字还要漂亮。
“小菜在微波炉里转半分钟,皮蛋瘦肉粥在电饭煲里,我出门前设置了保温,盛出来就能吃。”
他空了两行,又写道:
“是谁最先发现这份惊喜呢?”
“会是你吗,爸爸?”
落款:“你的儿子 9月20日留”。
是今天早上现做的。
但肖照山没体会到一丝惊喜,读罢,眼皮不祥地直跳。他抬手关上冰箱门踱回了厨房,打开电饭煲,肉粥热腾腾的鲜香霎时扑面而来。
“砰”的一声,他猛地按下了盖子,愈加心烦地把便利贴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原本以为被裘因照顾了这么些年,肖池甯完全不会下厨,说不定连天然气灶怎么开火、蛋炒饭是先炒蛋还是先炒饭都不知道,所以上个月,当他第一次和池凊吃到肖池甯做的晚饭,即使这个成果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也突如其来地在某一瞬间体会到了骄傲。
这让他觉得自己无耻又可笑,然而他的确没想到熊孩子肖池甯,厨艺能这么好,好得让他此刻恼羞成怒。
怒肖池甯逼着他去好奇和探寻:“肖池甯”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羞他自己竟然被卷土重来的饥饿控制了大脑和身体。
肖照山绷着脸,认命地关了火,把预备用来下面的水倒进池子,转而按照已经被销毁的便利贴上所说,把小菜挨个加热了半分钟,坐在餐桌边沉默地喝进去两碗粥,吃光了所有菜。
第十四章
为了晚上能不落人面子吃下点东西,肖照山换了身衣服,特意步行到小区外的干洗店拿回了出差前送过去的西装和皮鞋。
上一篇:在恐怖游戏里做NPC
下一篇:金主爸爸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