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
胡颖雪得知这片小树林常有野猫出现,特地买了连家猫也无法抵抗的美味来守株待兔,等目标野猫放松警惕前来进食后,利落地拿锐石压住它的尾巴,防止它逃脱,另一只手就握着水果刀,在它的挣扎下来回地捅、来回地杀。
绝对不是初犯。
肖池甯头一回对这个外貌普通体型微胖的优等生起了好奇心。
见他没有任何惊讶和忌惮的表现,胡颖雪也毫无被撞破罪恶的慌张和恐惧,反倒像总算能卸下面具一般松了口气,神情不再张牙舞爪。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刚才在专注地等待落石的时机,得手后又发了狂,沉浸在不平、愤怒、疼痛和嗜血之中,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有人走进了树林,还找到了她的位置。
肖池甯为了不打草惊蛇,新滑板刚才就被他夹在了小臂和腰肋之间,自然能遮掩动静。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儿?”他反问道。
胡颖雪不屑:“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
肖池甯把滑板放平,在上面坐了下来,用脚尖撩起那截断尾瞧了瞧:“它必须死吗?”
胡颖雪许久没有答话。
肖池甯也不急,优哉游哉地点燃一支烟,从乔木和边缘灌木丛的缝隙中望向稍显冷清的公路。这让他沉静了不少。
烟烧了一半,胡颖雪终于脱力似地松开紧握水果刀的手,塌着肩无声地抓了几把身边的枯叶洒在猫尸之上,把它盖了个七八成。
等做完这件事,她挪到与肖池甯并肩的位置,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皱着眉头在他眼前摊开手掌:“喂,给一根。”
肖池甯吐出一口烟,拒绝道:“我不叫喂。”
胡颖雪阴阳怪气地说:“肖池甯同学,你好,请,给我一支香烟,好吗?谢谢。”
肖池甯笑了笑,想把烟盒扔进她怀里,结果一不小心失手甩到了那堆拱起来的落叶堆上。
“……”
他不是故意的。
胡颖雪的手在空中仅滞涩了片刻,便毫无芥蒂似地从简易的墓上拿起了烟盒,熟练地从中抽出一支放到唇间。
肖池甯下意识为她按亮了打火机。
“谢谢。”
这次是真心的。
“你本人和表面看到的也很不同。”
肖池甯被这个“也”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你和表面那个胡颖雪又有多不同?”他问。
“怎么说。”胡颖雪想了想,“她是我父母期望的全部,却是我最讨厌的我的一部分,说‘背道而驰’都不为过。”
她吞吐着夹杂血腥味的焦油和尼古丁:“我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开始渴望杀死她。”
肖池甯又看了看地上那道曲线:“她死了就会好吗?”
“不会。”胡颖雪理解错了意思,叼着烟看向他,“它死一万次不如我自己去死一次。”
“可怜。”肖池甯言简意赅地说,不知是指人还是指猫。
胡颖雪转回头,同他一道看向不远处的公路。
“但最该死的还是我爸妈。”
肖池甯笑了,笔直地烟雾在空中碎成了冬日里呵出的一口二氧化碳:“不用细讲,我体会不了。”
“自作多情。”胡颖雪嗤笑道,“十七年这么长,真要细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肖池甯不太认同,大概是因为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过于无聊和荒谬,以至于他一直觉得他的十七年,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被抛弃了三次的残次品。
第一次是被父母流放到杭州,第二次是意外得知所谓流放的真相,最后一次,是他认清自己即使这样,也仍旧对池凊和肖照山抱有期待的事实。
“你觉得我和表面能看出来的有什么不同?”他兴致盎然地问。
胡颖雪不假思索地回答:“善良和孤独。”
是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烂俗答案。肖池甯有理由想起刘润曦。
刘润曦曾断言他们是同类,因为取向一致,因为孤独类似。可不知为何,这话换作胡颖雪来说,他就丝毫没有愤怒和鄙夷的情绪。
被一个刚虐杀了一只无辜野猫的女生夸赞善良的感觉,就像被一个留着寸头浑身刺青的涉黑头目送了束百合花,有些好笑。
肖池甯把抽到尽头的烟屁股摁进土里,冲她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杀人?”
“但你不是还没杀吗。”胡颖雪老成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最大的善良。”
肖池甯被说服了。
“我现在想听你细讲了。”
“压力太大。”胡颖雪答,“这个答案能概括所有事件导致的所有结果。”
“月考而已。”肖池甯在点燃新的一支烟之前又给胡颖雪递了一支。
“他们不觉得月考只是‘而已’,”胡颖雪接过烟,说了声谢谢,“他们希望我连每日一测都能次次全对。”
“每日一测”是年级组各个教研组每天下发的考点自查卷的统称,A4纸大小,一般由十道选择题、四道填空题和四道简答题组成,是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地震泥石流都不会少的固定作业。
“我爸会因为我妈煲汤的时候加了味精,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是不是想把我喂傻,我妈会因为我爸没能把家长会老师说的所有内容记下来,在校门口大骂他屁用没有。”
听到这儿,肖池甯大概明白了胡颖雪的父母是怎样的一类人。
是能让乍眼一看的外人说出“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那一类人。
“有时候我很好奇,”胡颖雪仰头看天,却没找到月亮,“真正相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他们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样。”
她气馁地低下头,自嘲地笑道:“算了,反正肯定不是我这样。”
肖池甯却忍不住想,池凊和肖照山是相爱的吗?如果是,那为什么他们能坦然接受默认彼此的不忠?难道爱并不是一种独占的绝对特权,而是如肖照山所说,是无条件的尊重和包容?
如果这种模式能称得上是“尊重”和“包容”的话。
“胡颖雪,我问你。”肖池甯直直地望着前方,眼睛失了焦,“要怎样,才能算是‘相爱’?”
胡颖雪歪过身子看了他一眼,随即道出了最核心也最无需解释的要素:“这还用问?她爱你,你也爱她。”
“如果我爱他,他不爱我呢?”
“这叫单恋,别名慢性自杀。”胡颖雪扔掉第一个烟头,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夺过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第二支烟,“奉劝你一句,别想不开单恋谁,不值得。”
肖池甯一愣。
“对他这样的人动心,是会像你一样疯掉的。”陈渝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会死吗?”
胡颖雪朝他投去诧异的视线,不答反问:“你……在单恋?”
“没人爱我。”肖池甯平声说,算是变相肯定。
胡颖雪觉得这话简直能荣登自诩文青的中二少年最爱说的话第一名。可肖池甯的神情又是那样的认真和孤独,竟让她在某一瞬间也相信,不被爱、没有人值得去爱,是真的会死。
“是。”胡颖雪在摇晃的夜色中盯着他,不自觉郑重其事地宣告道,“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杀了自己,一定不是因为我有多恨,恰恰相反,一定是因为我停止不了爱。”
肖池甯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目送胡颖雪搭上回学校的车,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离开了那片树林,忘记了去那儿的初衷,忘记了亲眼目睹的残忍,只记得胡颖雪的那句,停止不了爱。
他早该意识到,与池凊总是给他一线希望不同,肖照山的凶器是使他追问,最后追问出一个绝望的答案。不论如何,都是要他死。
冷风在肖池甯耳边呼啸而过,愤怒的喇叭声和司机探出头来叫嚣的辱骂被他远远抛下。他从从未衰减的爱意与恨意中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又滑着滑板来到了“照”。
他在老地方坐下,眺望那块招牌,回顾过去的十六年。毫无疑问,一无是处。而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的亲生父母。
火已经熄了,肖池甯夹着早已冷却的烟头,渐渐涌起了同胡颖雪酷似的杀意。他明白了,猫必须死。
这一刻,他对同桌感同身受,却暂未料到这就是他们将成为朋友的预告。那时候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辆从他面前疾驰而过的灰绿色卡宴turbo上。
尽管只在小区门口见过一次,也只坐过一次,但他在不知不觉就把车牌号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记到了现在。
肖池甯坐在滑板上,看着卡宴在前面的红绿灯路口利落地调头,紧接着在画廊门口又一次调头,绕了一圈终是停在了他面前。
车窗落下来,宛如他第一天到北京时在小区门口见到的画面,肖照山从天而降,对他说:“上车。”
肖池甯仰望着他,在心中向不知名的神祈求:让他们也尝一尝“单恋”的痛苦吧,让他们也停止不了恨、停止不了爱,让他们也过上百无聊赖被抛弃的残缺人生吧。
在他死之前,肖照山和池凊该先一步下地狱。
肖池甯从滑板上起身,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对肖照山露出了甜甜的笑。
第十七章
肖池甯不好奇肖照山为什么会调头回来,这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肖照山回来了。
他倚在窗沿,回光返照似地从惴惴不安的高空降落,在肖照山身旁着陆,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沉郁的侧脸,这才发现那股本该出现的檀香的缺席。
“你喝酒了?”他问。
肖照山不答。
“还真是酒驾啊。”肖池甯撑着脑袋笑了笑,“我再不招人喜欢,好歹也是条人命啊,爸爸。”
肖照山这晚本就心气不顺,听到这一声尾音带着旋儿的“爸爸”,立刻打着方向盘在路边来了个急刹。
“怕死就下车。”
肖池甯仗着自己瘦削的身材,屈腿踩上座椅,摆明了要赖这儿不走。他把膝盖靠在车门上,手又搭在膝盖上,一副蜷缩在角落的可怜样,倒也真让肖照山皱了皱眉。
“和你一起死我就不怕。”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肖照山意味深长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熄火下了车。
凌晨十二点的主路上还有私家车来往,肖池甯窝在副驾,透过挡风玻璃看或白或橙的车灯交错在他静止的背影,就像看彩色油漆泼向一尊纯白的石膏像。
一刻钟后,肖照山身上的最后两根烟也抽尽了。他把空了的烟盒扔到引擎盖上,空按着打火机,仍是没有要回车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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