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
不是刚刚从池凊肚子里出来的皱巴巴的小东西,也不是攥着他的手指不放的小婴儿,更不是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流泪,哽咽说想要回家的少年,他们的初见应该是在画廊,肖池甯砸碎了一切,包括自己。
那是他得以第一次窥见,这个在千里之外莫名其妙就长到了十七岁的儿子的内心。
“我们都说真话吧。哪怕一秒钟也算,爸爸,你有想过要我死吗?”肖池甯平静地回过头来,字字清晰地问,“‘死了最好,你有这样想过吗?”
刹那间,肖照山竟觉得自己无法对这双凝望过来的眼睛撒谎,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随后客观地说明道:“我想天底下所有的父母,无一例外,一生中都会有那么几次后悔生下了孩子。”
肖池甯毫不意外,还勾了勾嘴角:“后悔的何止是父母,我也想过杀人。”
肖照山被挑起了兴趣:“杀我?”
“不止。”肖池甯话音一转,“但每次我都会发觉自己依然爱你。”
他的语气如此平常,理所当然得像是在说人会呼吸太阳会升起,反倒让肖照山喉咙一阵发紧。
“你就没想过这可能不是……”
他想说,你对我可能不是爱,而是切骨的恨,有时它们的界限就是暧昧不清难辨难分。
但还没说完,他就被肖池甯生硬地打断了:“你能看出来吗,胡颖雪是个会虐猫的女生,她有很多种手段把它们开膛破肚让它们脑浆四溅。爸爸,你知道为什么吗?”
肖照山紧闭双唇不应。
肖池甯解开安全带,倾身靠近驾驶座:“因为她的爱被辜负了。”
隔着档位杆,他在肖照山的干燥的唇角飞快落下一吻,离开后抬手用暖热的掌心捧住他僵硬的脸,垂眸低声问:“你不会给我杀你的机会,对吧,爸爸?”
第二十章
然而,哪怕已经近到唇瓣相依呼吸相错,肖照山也没被软化,那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变成了戾气,使他直接别过脸看回红绿灯,阴沉道:“又发什么疯。”
手心的暖热空了,肖池甯也不着急,自在地放下手,但身子仍朝着驾驶位:“爸爸你不是知道吗,我早就疯了,以后还会继续疯下去。”
信号灯转绿,肖照山轻点油门跟上前面的车,不知在想什么,皱着眉一言不发。
肖池甯解开安全带,左手撑在座椅边缘歪倒了身子,右手围在嘴边,咬着他的耳朵问:“你看,我这么爱你,你有喜欢我一点了吗?”
车子正在加速,肖照山头一歪,躲开从他唇齿里喷出来的湿润气流,警告道:“小心我把你扔下车。”
“这不是还没扔么?”肖池甯笑了笑,“爸爸,承认吧,你已经有一点喜欢我了。”
于是,下一秒,卡宴在车流中灵活越过两条车道,违规停靠在了非机动车道,穿着校服的肖池甯就从副驾上滚了下来。
是真正的滚。
肖照山解开安全带,“哗”地打开副驾的车门,毫无绅士风度地用双手一搡,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又行云流水地关上门,直起身子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肖池甯幸运地避开了路坎,没摔伤,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在周围行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拍身上的灰,一边拍还一边埋着头偷笑。
原来肖照山很吃激将法这一套,他记下了。
小区近在咫尺,肖池甯没走一会儿就到了家。刚摸出钥匙拧开门,他就看到原本该在车上的书包和滑板都躺在了入户的地毯上。
自从下定了要肖照山爱他的决心,生活陡然不无聊了起来。他弯腰把滑板放置好,把书包放回房间,又乐颠颠地上楼去找肖照山。
肖照山刚好拆完包在一米长八十公分宽的油画外的牛皮纸,此刻正坐在他的楠木太师椅上,抽着烟端详装裱好的《坐在窗边的女人》。
画室没锁,肖池甯敲了两下没人搭理,径直走了进来。肖照山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跷着二郎腿看立在墙边的自己的画。
肖池甯阖上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目光的焦点落在了画中女人的脸上。
他顿时快乐得没边了。
一为肖照山听取了他的意见改了主意,没有画女人的五官,二为肖照山要想把这幅看起来分量就不轻的画,同他的书包和滑板一次性搬回家,只能用抱着画、背着包、踩着滑板的方式进电梯。
光是想象到这个画面,他就能笑一年。
今天肖照山穿的是白色衬衫,外套一件灰色风衣,如果配上他的双搭扣休闲牛皮书包和荧光色镶边的新滑板,怎么看都像个不伦不类的大学生。
“谢谢爸爸帮我把东西拿回家,辛苦你了。”他笑眯眯地说。
肖照山没有回答,始终沉郁地看着画,半晌后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为什么当时你会觉得不画五官更好?”
肖池甯接下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走近了些,在他身旁盘腿坐了下来:“因为这样,”他指了指那个女人,“她就能囊括世界上所有的孤独。”
“孤独。”肖照山咀嚼着这个词,“你说孤独……”
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肖池甯怔了一瞬。
“可惜,我要表达的不是孤独。”肖照山拖着凳子转回身,把双臂放上了工作桌,“出去,我要工作了。”
肖池甯悄然吞下心里的起伏:“那为什么你要按我说的改?还把它裱起来了?”
“告诫自己这是失败的作品。”
“牵强。”
“随你怎么想。”
肖池甯自知已追问不出结果,安静了一会儿便说:“我也要写作业了。”
“那就去写。”肖照山没回头,削铅笔的手也不停。
“我的意思是,我想在爸爸你这里写。”肖池甯站起来。
“这儿只有一张桌子。”
“我坐你旁边。”
“我从不和人分享办公区域。”
“可我房间没有书桌。”
肖照山终于忍无可忍,把削笔刀一扔,回眸盯他:“肖池甯,你这段时间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肖池甯捏着校服下摆,茫然地说:“哪有什么算盘,我只是想和爸爸你待在一起。”
又来了,小时候的他就是这样的。肖照山头痛。
“你去楼下餐桌上写,你妈妈今天不回来,没有人打扰你。”他转回去拿起另一支不同型号的铅笔开始削,不再说话。
没一会儿,肖池甯便打开门,噼里啪啦地踩着拖鞋重重地走下楼。
肖照山莫名松了口气。
结果下一分钟,他又听到了噼里啪啦上楼的声音。
肖池甯气势汹汹地把肩上的书包往地上一扔,将从储物间里拿来的折叠椅怼到桌边,翻出文具和练习册后就不管不顾地在他身边坐下了。
肖照山只觉得宛如噩梦重演。
“你以为你还是婴儿,我不会动手揍你是吗?”
肖池甯没听懂,但还是说:“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你根本没机会揍我。”
“你一岁前是我带的。”
说完,肖照山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同化,变得幼稚可笑起来,竟然会和他争论这个。
“是吗?”肖池甯打开地理练习册,“哦,我记起来了,吕眉和我说过。”
“但现在的我不会哭也不会吵。”他已经快速地读完第一道选择题,“因为今天爸爸你来了家长会,所以我决定好好学习一次。”
肖照山都快被他逗笑了:“你学习又不是为了我学。”
“不,我就是为了你。”肖池甯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希望我学,我会学,说不定还能学得很好。”
仿佛是被这双坚定的眼睛说服了,肖照山笑不出来,沉默地和他对视一会儿便接着埋头削新铅笔,没再让他走。
起初他还很不适应,不习惯画画的时候有外人在场,这在一定程度上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可肖池甯不论是在血缘上还是法律上,终究都算不得外人,他只能说服自己保持平和,就当省了力气不和他磨嘴皮子。
所幸肖池甯真的做到了安静,半个小时后肖照山终于渐渐进入状态,开始勾勒一些素材练笔。
画室里第一次出现两个人并肩而坐的画面,两支笔尖一同摩挲纸面的声音就像一帘温柔的春雨温柔地落在广袤大地,这种无害的底噪意外地让肖照山愈发忘我地沉入了笔下的森林。
天色已经暗了,肖池甯抬手打开台灯,低头前顺势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被他和他笔下的静谧吸引了过去。
能看出来,肖照山是真心喜欢树,他在素描纸上画了很多棵不同种类不同形态的树:清瘦挺拔,虬结狰狞,郁郁葱葱,枯败老朽,欣欣向荣,垂死挣扎。
于是肖池甯突然理解了肖照山何以脱颖而出、年少成名,因为他笔下哪怕一棵黑白色的树,都能讲出不俗的故事。
他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偶然看到《林中月夜》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艳,倒不如说是熟悉,熟悉得他心脏震颤,宛若要无风而坠地。
这是受到血缘影响还是出于对艺术的共情,他至今说不清,他望着肖照山沐浴在暖色灯光下的面孔,不由自主地问:“爸爸,世界树会枯萎吗?”
肖照山平静地答道:“会。”
肖池甯放轻了声音:“像神话里诸神的黄昏那样?”
肖照山笔尖一顿,说:“是被我们这样的尼德霍格们亲手创造,又亲手毁掉的。”
“像命运那样。”
第二十一章
后来肖池甯每每独自回忆起那个难得和平的傍晚,都会为肖照山所说的“命运”惊叹。只是那时候他没有意识到,它代表的不仅是一段无聊时光的结束,还代表了一场“注定”的开幕。
肖照山自此不再抗拒和他共处一室,只要他保证安分。而这份宁静让肖池甯都一度被麻痹。
两人同时在家的一些夜晚,他会主动跑到肖照山的书房或画室,坐在他旁边无声地看完一整部电影或者读进去半本书,直到困得打了好几个哈欠才猛然察觉时间的流逝,然后想,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坐在这里?
哦,是为了在肖照山的心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于是他又坦然了,继续腆着脸呆在肖照山身边消磨时光,彻底忘记自己是个理应繁忙焦虑的高三生。
他想起自己的这一重身份,是学校下发中秋节和国庆节放假通知的那天。很不幸,法定八天长假高三只放四天。
但这四天也够全班欢呼了,唯独胡颖雪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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