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哭别噎着
“……”郑文轩知道他这是真的扛不住了,是出于保全最后的体力做出的判断。林沛然有多倔,郑文轩比他本人更清楚。
他轻声问:“……不是一直想去吗?就在眼前了。”
“……”林沛然下意识想接“好”,话到嘴边,呆了一下,目光忽然飘向无尽的长空,变得很悠远,“………”
他最后一次跟郑文轩见面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好像是,“你回去准备工作吧,我自己能行”。
……哎。
林沛然叹出一口气,决定晚上跟郑文轩打个电话。
他在哭。
恸哭不止。
最后一次,他为郑文轩流泪。
眼泪安静地往下淌的时候,他低低道:“这次你真的……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声音散在空气里,飘飘渺渺,轻轻淡淡,仿佛没有出现过。
……
天亮的时候,雨就又停了。
白玉按林沛然的“指点”,笨拙将不太乖的蛋黄们和蛋清分开。
“你确定这东西真能打发?打到什么时候算完?”白大医生心是很灵,手却并不算巧,让他面对解剖刀可能还会顺手些。君子远庖厨,他在跟吃食有关的事情上,是真的完全不开窍。
林沛然不禁怀疑,他这些年数年如一日的饮食简单清淡,是不是完全就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
可是郑文轩又真的舍不得和林沛然留下的每一条联络,这些一点一滴,都是他想收藏一辈子的东西,每次删掉的时候,他都恨不得把它们刻在脑子里。
贝佳每天都会检查他的手机,虽然郑文轩什么痕迹都不留,贝佳也还是会疑神疑鬼。她要求把他们两人的账号关联,这样郑文轩单人联络的每一条消息,贝佳那里都会有实时提示。
郑文轩照做了,但贝佳还不知道,这些天他又买了一台新手机。
下班回住处的时候,他就用“秘密”手机和“秘密”账号跟林沛然联络。
他跟林沛然说:“就快了,真的,再过一段时间……等我彻底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给你一个结果。到时候我们去海南,去你想去的苏杭,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做生日礼物,陪你玩儿个痛快。”
“睡吧。”
他说完,沉默了很久,才低低接上:“……再见。”
今生风雨太多,但愿你下辈子的每一天,都能被阳光洒满。
郑文轩的手机安静了两个月。
他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郑文轩说:“……我好像没带钥匙。”
林沛然:“???”
这展开倒是在林沛然意料之外了,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郑文轩他,没带钥匙,被关在门外??
林沛然忐忑着开口:“……要不,你来我这儿蹭一晚上?”
有我在。所以别哭了。
最后一天的计划不得不中断取消,郑文轩把林沛然送回了宾馆。
林沛然一觉睡到晚上,郑文轩也就陪着他,守到天色擦黑,华灯初上。
行程表上的计划被郑文轩一条一条划掉,他撩了撩林沛然的刘海,觉得很有些遗憾:“抱歉,你难得来玩儿一次……有种没把你照顾好的感觉。”
林沛然其实觉得这样也不错,虽然他想去的地方最终没有全部去成,但这空出来的小半个下午,有郑文轩陪着他,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好像也就没那么可惜。
他不愿让林沛然受到伤害,但他又何尝不是一直伤着他,让他痛了这么多年?
结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区别,身败名裂的苦、生死人祸的苦,比起心中爱而不得的苦,究竟哪一种才更让人发疯?
他错了。
他把自己想象成独当一面的英雄,却到头来只是一个处事幼稚的渣滓罢了。
这就是他所期盼的结局吗?他应该尊重林沛然的意愿,不再纠缠他?还是宁可被对方厌恶,也要再一次追上去,重新开始追求林沛然?
第二十五章
林沛然特意选在这里住,就是因为出门走两步就能到D市超有名的步行街。
他来D市,想见郑文轩才是主要目的,游玩只是顺带的。全国大大小小的地方,不论小吃还是风景其实都大同小异,到哪儿都没差别。
他们随便挑了个看起来顺眼干净的店,将肚子填了个七八分饱,然后借着消食的理由,在开阔的广场上轧路。
吃完饭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暗下来的天色泛着迷人的深紫,大街小巷的路灯和霓虹次第点亮,晕成一团一团的亮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两边交相辉映。
白日里缱绻的热浪散尽,昨天又下过雨,小风一吹,那些精致的流光就在风中轻轻晃动着,碎成一片璀璨的灯海。
三次,贝佳突然出现,打断了他酝酿了满腹的草稿,然后出于“公平竞争”的原则和素养,林沛然放弃了大概率会破坏天平的卖惨;
四次,他真切地想要找一个人托付性命,在郑文轩、姚乐阳和白玉三个人之中纠结,在他几乎已经选择了郑文轩、打算他肯戴上对戒的那一天就把全部告诉他的时候,郑文轩他,要结婚了。
林沛然昨晚其实已经破罐破摔,他在郑文轩面前说出了自己有病这件事,只是郑文轩并没意识到,他说的究竟是气话还是真相。
这个秘密,不如就和郑文轩的秘密一起,永远成为秘密吧。
既然对方都已经要结婚,他告诉他自己得了绝症,还有什么意义?那岂不是看起来更像丧失尊严的卑劣的死缠烂打?
现在,他要看着这条年轻的生命走向终结了。
生老病死对医者来说早如家常便饭,但还是会于心不忍。
到最后,老头还是放他走,“回家吧,回家也好……有事就及时打电话找我……”老中医埋头冲他摆手。
林沛然郑重向他道了谢,离开医院的时候,心头轻了一阵。
一件事解决了,还有别的事等着他。
郑文轩握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你就是个疯子!”
贝佳扬起了下巴,眼里闪着泪,质问郑文轩:“是你说的,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不是你跟我说,只要我乖乖的不做出格的事,你就陪我把病治好的吗?”
“……狂躁症根本治不好!”郑文轩低吼了一声。
贝佳倔强胡乱抹了把脸,用听似冷静到可怕的口吻跟郑文轩说:“我不管,你答应了就要做到。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总是有希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什么也不用解释。但我今天就跟你说清楚,你不帮我,我保证24小时之内,林沛然通讯录上所有的朋友、同学,他的社交网络,还有林沛然他爸妈的单位、朋友,都会飞满你们俩亲密和上床的照片。”
“你猜,我会不会给你的脸打码?”
聊天记录里布满了他自己的气泡,全是清一色的样式,没有任何一条被屏幕左边来的消息截断。
林沛然仿佛知道了什么。
——“冬天”,又来了。
没有征兆,没有预警,又是这样,恍若一梦。
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超负荷的、正在等死的骆驼,不知道哪个时刻就会落下最后一根骤然压垮他的稻草。
林沛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郑文轩很快收回了手,耳朵根渐渐红了,喉结不自然滚动了一下,生硬道:“那个、剥完我去洗个澡,你趁热吃,这东西放凉就不鲜了……”
林沛然“噗嗤”一声,低着头闷笑。
郑文轩的脸更红了,没好气道:“哪有、哪有你这样的啊……!真是……”
林沛然没搭理他,自顾自趴了下来,脑袋在床边垫着,嘴里嚼着虾肉正对着屏幕只笑,眉眼弯弯的,里面淌着清润的流光。
他只是吃了点白粥,就吐得死去活来,甚至吐出了黑色的血。他把白玉吓坏了,差点就被拖着去急救。
但最后还是没去,林沛然不想再去医院,也不想给经济条件不那么好的白玉添更多麻烦,哪怕白玉对此并不介意。
眼前一阵阵发昏的时候,白玉给他递过来的药,他都接不住。一连抓空了几次,白玉就叹了口气,直接把药放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吃。
林沛然咕咚咕咚一气儿灌下去,默了一会儿,偷偷把手机的密码锁改了,只留了一个抬腕亮屏和面部识别。
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背靠着柔软的靠枕,清寒的月光从窗框上漏下来,轻轻落在他身上,将他融入一片薄雾般的淡淡的光影中。他抬头望着窗外,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眼神散漫而寂寞。
林沛然很不给面子地嘲笑起他来,并坚决拒绝吃掉那坨软趴趴的东西。
白玉也不会真的逼他吃,他黑着脸,没好气道:“林沛然,你故意的是不是?不许再笑我了。”
林沛然嘴上答应,脸上却还是笑眼弯弯的。
他今天精神头很不错,脸色都比平时红润了些,还能自己推着轮椅去阳台上晒太阳。
他跟白玉说:“我今天能看到光了,虽然感觉自己像一千度高度近视,但是不是昏沉沉一片噪点了……你说人心情好的时候,是不是真能自发清除掉身体里的癌细胞?”
郑文轩勾了勾嘴角,“你吐吧,我从前不把你扔出去,现在也不会把你扔出去。”
“……嗯。”
“难受得厉害吗?真难受就别憋着,哥绝不笑话你。你在我面前就别逞强了,我比你高,天塌下来我先扛着呢,你有什么不舒坦一定得先给我说,听到没?”
“…………”林沛然控制不住自己,他视线里一片模糊,嗓子眼像噎了一整颗桃核,哽得几乎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那温热的感觉又淌过郑文轩的颈窝,像烫在他心尖儿上。
他三句不离本行,一味地讲着郑文轩不想听的东西:“……你说把主和弦换成降D呢?F小调我都写烂了,想多试试有趣的东西。降D、降E、Fm……后面接上大三和弦?听起来也还不错?有点像是悲情主调里最后的温暖呢……不过中间似乎还少个过渡……”
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在琴上拨弄着及时进行的乐句,颤动的尼龙弦的声音零零碎碎落进话筒,流水般淌过夜色。
“好像也就挂四和弦好听——”
“沛然,”郑文轩打断他的自语,“难得找我,就是为写歌吗?”
林沛然的琴声顿了顿,“嗯……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