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鹰坠落
身体里的所有感知被抽离,骨骼被冰雪炙烤,他痛得想要叫出声来,声音却被堵在胸膛中,和心跳一起喑哑下去。
剖腹之后的第三十三天,秦轩文终于睁开了双眼。
也终于知晓,自己差一点死在手术台上。
“轩文!”俞医生像突然老了十岁,“你到底挺过来了。”
他转动着眼珠,嗓音嘶哑,“孩子……”
“孩子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是个男孩。”俞医生说:“过几天等你能下床了,我们就去看他。”
他的头痛得似要裂开,梦境互相碰撞,他望着俞医生,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不是仍在做梦。
梦里,柏先生来看了他,被抚摸的感觉是那样真实,触感仿佛还依稀留在脸上、唇上、眼睑上。
“柏先生……”他轻声说:“柏先生知道了吗?”
俞医生摇头,“你放心。”
他视线缓慢转移,看向窗户,喃喃道:“是吗。”
俞医生絮絮叨叨地告诉了他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诸如他的生命体征一度降到临界值,心脏数次停跳,又譬如孩子也是九死一生,多次病危,但每次都和他一样坚强,从死神手中逃了出来。
他听得恍惚,又问了一次,“柏先生没有来过吗?”
“没有。”俞医生说。
他疲惫地闭上眼,视线好似被柏先生的手掌遮住。
一周后,他在监护室见到了自己的孩子,那小小的婴孩躺在保育箱里,正在安睡。
“小雀。”他小心地碰触箱壁,害怕稍一用力,就将戳破一个美梦。
俞医生道:“你可以抱抱他。”
他眼睛闪烁着温柔而欣喜的光芒,“真的?”
“他是你的孩子,现在已经平安了。你当然能够抱他。”
他没有抱过小孩,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当俞医生将孩子抱到他面前,他仍有些茫然。
“抱抱他吧。”俞医生说:“你醒来的那一天,他也刚好脱离生命危险。你们……你们一直互相陪伴着。”
他鼻腔一酸,颤巍巍地将孩子接过来。
小雀轻极了,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忽然动了动,嘴里发出细小的嘟囔声,小脸在他胸膛上蹭。
“看来他很喜欢你。”俞医生笑了,“这大概就是血脉相连的感应。”
他眼中泛起一片泪光,而小雀给予他的却是咿咿呀呀的笑。他低下头,含泪亲吻小雀的额头,“宝贝,谢谢你。”
单於蜚来了,神色与那晚出现在他房间里时无异。
他心中有太多疑惑,一时竟不知应先问哪一个。
倒是单於蜚先开口,“孤鹰不知道。”
他瞳孔微缩,完全看不透眼前的人。
“记得你的承诺吗?”单於蜚问。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脆弱,“记得。您让我答应您一件事。”
单於蜚俯视着他,缓缓开口,“效忠于我,永不背叛。”
他微张开嘴,手指渐渐抓紧被单。
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单於蜚道:“回答。”
他别开视线,几次抬眸,却都再次垂了下去。
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柏先生把我送给您,我当然,当然会听您的话,为您办事。”他神色万分挣扎,“但是您说的‘永不背叛’,我……我做不到。”
单於蜚不惊不怒,“为什么?”
“您不是柏先生。”他心中像是催生了一团火,将眼神也烧得炽烈,“我这一生,都属于柏先生。如果有朝一日,柏先生需要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您。”
须臾,单於蜚的唇角竟是扯出了一丝笑。
这笑容与任何情绪都无关。
“孤鹰会回应你吗?”单於蜚问。
这话也问得毫无情绪,可他望着单於蜚的眼,却莫名看出一丝悲伤。
那悲伤太深沉,犹如感同身受。
可单於蜚怎么会与他感同身受?
他脑中纷乱,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去思考这古怪的问题,反问:“您若是向神祷告,神没有没有回应您,您就从此不再信神了吗?”
“我没有神。”单於蜚淡然道:“我从未信过神。”
他沉默了,想起梦里柏先生来看他的情形,心中涌起巨大而温暖的伤感。
柏先生是他顶礼膜拜的神,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然是。
否则为什么,只是昏迷时梦见了一回,那些触感就转移到了现实中,日复一日地安抚着他?
“你不必考虑太多,我与孤鹰没有利益冲突。”单於蜚道:“你不会有陷入两难境地的一天。”
他思考着这句话,慢慢捂住了额头。
是啊,单於蜚与柏先生没有利益冲突,因此,他才会被如物品一般被送出。
许久,他抬起头,已经平静下来,“我明白了。”
单於蜚没有多的话,转身欲离开。
他仓促喊道:“单先生!”
“嗯?”
“您为什么帮我隐瞒?”
单於蜚眼眸深邃,“我是商人,我的判断基于是否于我有利。”
第三十四章 退却了吗
苦寒的秋冬过去之后,转眼就到了暑意难却的春末。
L国金融港,明氏集团。
男人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步伐利落地穿过自动门。他的双腿长而直,腰很窄,肩称不上宽厚,可极为挺拔的脊背将他的肩衬托得恰到好处,宽一分窄一分,都不如这般飒气。
整理得棱角分明的衬衣领口与领带之上,是修长的脖颈。喉结圆润,却隐隐给人以凌厉的攻击感。
再往上,是一张白净清隽,文雅年轻的脸。
“秦先生,这么早就来了?”周岚是受雇在此工作的安保人员,身手不错,生得浓眉大眼,名义上是保安,有时还得负责迎宾。
秦轩文冲他笑了笑,“早上好。”
电梯门打开,两名刚下夜班的中层“哟”了一声,“秦助理来啦!”
“辛苦了。”秦轩文又笑,“早上路况不太好,吃过早餐再回去吧。”
“还是秦助理想得周到。”其中一人乐呵呵的,朝电梯里挥手,“那我们就先走了。”
秦轩文微笑点头。
梯门合上,电梯安静上行,秦轩文唇角的笑容并未立即消失,而是随着数字的跳升,而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淡得合乎情理,就像花开到盛时后渐渐枯萎。
可在楼层标识跳到最后一个数字之前,他轻轻昂了昂下巴,微一吸气,看着梯门上模糊的身影,将面部表情调整到无懈可击。
梯门再度打开时,他款步走出,姿态得体端方,整个人像裹挟着一阵风,英气勃然。
上午有一个项目会议,会议结束后,单於蜚将与明氏总部的掌舵人通越洋电话,汇报近期海外投资的情况。
这一切看似简单平常,可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需要他这位“第一助理”提前做好准备,尤其是那通电话,出不得任何差错。
十点,会议正式开始。
暮春的阳光将宽敞的会议室烘托得像个闪亮的玻璃房子,年轻的中高层们讨论着新一轮投资方案,单於蜚单手支着下巴,眼眸黑沉,而他坐在单於蜚旁边,认真地翻阅手中的文件,时不时抬眸,从平光镜片下看向正在发言的高管。
他还是爱在鼻梁上架一副平光眼镜——即便如今已经不再妄想。
明氏在C国的心脏被一帮位高权重的老狐狸把持,在L国流淌的却全是新鲜蓬勃的血液,而他正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年轻人们各抒己见,到了午休时间会仍未开完。单於蜚没有叫停的意思,他将众人的意见逐条记在脑中,在一位经理发完言,另一位想要反驳时,将钢笔轻轻一合,以那清脆的声响打断对方,而后笑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时间不早了,一会儿餐厅都没好菜了。”
方才还绷紧了神经的大家闻言表情一松,这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
“秦助理,跟我们一起去餐厅吧。”一人笑着邀约。
他齐了齐文件,温和拒绝:“我这不还有工作吗。”
“成,那我们一会儿给你捎份糖水回来。”说话的是柳娜。
他点头道谢,“麻烦娜姐。”
待人都走完了,他看向单於蜚,“半小时后,明靖琛的秘书会来电话,明靖琛对我们最近的几个投资项目很有兴趣,这是我早晨整理的资料。”
“嗯。”单於蜚接过,瞥了他一眼,“去吃饭。”
他略一挑眉,“等会儿电话来了,您不需要我陪在一旁?”
单於蜚言简意赅,“不需要。”
他也不坚持,谦逊地一笑,“那您有事随时叫我。”
春末的阳光晒在身上已经很热了,再过不久,恼人的夏天就将正式杀到。
他坐在一家西餐厅靠窗的位置,正切着一块牛排。
马路对面,已经用过午餐的同事们正三两成群往公司走去。
他看了看,将注意力放回牛排上。
金融港有数千家大大小小的公司,餐饮业发达,但中午来西餐厅的客人不多,独自前来的就更少,他不怎么爱热闹,时常一个人来这里休息。
单於蜚正在打的那个电话相当重要,牵涉到一个正在秘密进行的计划,他的本意是在一旁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可单於蜚说不需要,他便乐得清闲。
柳娜总爱夸他年纪轻轻爱岗敬业,他心里却清楚,自己其实也没有多爱岗多敬业,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完成一份工作,遵守一个约定而已。
这些并不需要付出情感,所以称不上“爱”与“敬”。
他的“爱”和“敬”,一早就统统交予柏先生。
他食量不小,牛排一回要吃两份,最后还点了一份甜茶,打算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喝。
回公司之前,他停在一家婴幼儿用品店外,思考几秒,进去买了两桶奶粉。
回到办公室时,一份打包好的红豆双皮奶已经放在桌上。
他喜甜,人缘好,年纪又小,“减肥”之后没有胖起来的征兆,所以时常得到同事们的“投喂”。
不过这次刚喝过甜茶,嘴里本就甜,他将双皮奶拿起来,放进墙角的小冰箱里,又从中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
这个办公室是他半个家,各类必需品应有尽有,小门另一边甚至还有一间卧室与简易浴室。
单於蜚不曾苛待他。
因为他的能力配得上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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