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
康崇刚想对准瓶口喝水,闻言扑哧一声笑了,把话里容易引发歧义的那个字儿单挑出来,改了个谐音。
“我哪天能背着你举铁那可就牛逼了。”
景允不为所动:“十五年前你背得动。”
“现在未必不能?”
“我社立刻安排你登报。”
“你让我背背试试么,抱也行。”
“你来劲啊,丢不丢人。”
景允懒得理他,边笑边刷手机,看有没有错过陈蜜柑的消息,一看还真有。
“吃烧烤啊?我请客。”
一句话,一个定位。康崇又把自己长到他身上,脑袋凑过去看屏幕,被他挽着胳膊生生拽了起来。
“走。”
陈蜜柑下了班直接去约定的烧烤店等他们,一个人占了露天的四人桌,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呼啦啦翻菜单。
她看上去并无异常,除了天热出汗妆有点花以外,情绪还算稳定,尚在掌控范围之内。反观对面两位男士,谨小慎微,瑟缩得像两只鹌鹑。
蟹钳,扇贝,鸡皮,翅中,羊肉,烤鱼,土豆片,掌中宝,点了一堆,最后加了一句:“要一瓶江小……”
康崇秒速打断她,扬手制止记菜单的伙计:“我喝车不开酒。”
她不死心,偏让记上:“又不要你陪。”
伙计左看右看,拿不准主意,景允温声提醒:“记上吧。”
这家店是新开的,他们之前没来过,客人不多也不少,基本都是年轻人,大堂里没坐满,剩了个三两桌,卫生环境蛮好,满大街都是香喷喷的熏风。
菜上得也快,陈蜜柑许是加了班饿得很,拿纸巾擦了口红,只管埋头苦吃,对分手的细节和因果只字不提。啃完四串羊肉,她指挥道:“哥,帮我倒酒。”
康崇吝啬地给她倒了六分之一杯的白酒,夺过瓶子放在自己这边。她翻翻眼皮,极尽不屑之能事,端过来两口闷了。
喝完她捂住嘴,不让自己说,不让自己吐,把那一股劲涌上脑门儿的苦和辣往肚子里咽,过了许久才说:“我跟他啊。”
对面俩人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却没等来下文。过了好久,她才又说:“其实他根本就……”
这次也没说得下去。
景允不响,半晌搬起凳子,挪到陈蜜柑身边坐,笨拙地伸开手臂,把她朝自己揽过来,憋屈的抱进怀里。
她个子矮,肩膀窄,佝偻成一小团,开始嫌不舒服,挣扎了两下,慢慢地不动了,吞下嚼碎的食物,把竹签扔掉,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佐料。
景允摸她的头发,拍她的背。
她回抱住他,大声地哭了。
第12章
陈蜜柑痛哭一场,铆足了劲宣泄体内多余的水分,嚎得气势恢宏,其间还掺杂着诸如“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说答应我的追求是出于怜香惜玉”、“怜你妈惜”、“这孙子睡觉还磨牙”之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真情流露,成功惊动了邻桌的好心客人和古道热肠的店老板,都不认识,都端着酒坐过来开导,劝解,说什么的都有,喝完一杯就走。
她哭累了,歇一歇继续吃。她很爱惜食物,吃东西香甜,专注,仪态得体而全情投入,曾经有个陌生男人在快餐店和她拼桌,因为喜欢她富有感染力的吃饭风格问她要联系方式,她没给,觉得浪漫又荒唐,常常当做奇遇来讲。
现在她有点后悔没给,明明那个人长得不丑,也不讨厌,为什么不试一试,给个机会,可认识和接纳一个全新的人的过程太漫长、太麻烦了,要记住他的生日,性格,优缺点,把他和各色各路的人区别开。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越发臃肿,时不时的总想丢弃一些,好让行囊不那么重。她已经累了,连哭都哭不满十分钟了。
景允陪她喝光一整瓶酒,潦草吃了几筷子羊肉,烤鱼和土豆,康崇酝酿许久,试图发表什么高深莫测的观点之际,叫他从钎子上麻利地撸下一只鸡翅堵住了嘴,挽救了一场发生概率极大的伤口撒盐和雪上加霜。
吃完她吼这俩男的,让他们在自个儿位置上安生坐着,她去买单,老板送了他们一盒老板娘刚弄的鲜切水果,用保鲜膜蒙着,随便扯个塑料袋装,她特别高兴,像收到了不起的礼物。
“我今天不想回家了。”她醉醺醺地宣布:“我刚订了间民宿。”
看那俩人双双惊呆,她才高亢地补充道:“家庭房!”
开车去民宿的路上,陈蜜柑裹着通身的酒气躺倒在后排座位,不知道睡没睡着,景允在副驾驶给阮妍打电话,“我今晚在外面住。”
没等他解释其中原委,他妈已然闻风而动,警觉地打断了他:“小兔崽子注意安全啊!我说你怎么……唉!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轻率……就睡外面啦?”
景允不想往后听了,木然地把手机往康崇耳旁一搁,阮妍后半句话刚好传出:“有没有考虑过女孩子家?你们这一辈怎么想妈妈不干涉,安全措施要做好我跟你说,不要伤害人家,听到没有?”
康崇强忍着笑,总算找到时机插话:“阿姨,我康崇。”
“崇崇啊?你怎么也在?”
这时景允把手机拿开,依照导航给康崇指了路,等他开过下个路口,才重新对阮妍说:“开车呢妈,少说两句……就跟你打个招呼,我们在一块儿呢,多大个人了,出不了事,放心吧啊。”
他想了想,又说:“顺便你下次买菜遇到蜜柑妈妈,跟阿姨讲,不要催她结婚,不要勉强她,这不是必须要做的事……没有法律规定二十六七岁非得结婚,三十岁就该生孩子,是不是,女的是,男的也是。你看她现在不高兴了,受委屈了,都不乐意回家,家里不哄她,只会说她傻,怪她笨才吃亏,她能不知道自己错,还用别人再骂一顿?本来就够寒心了,对不对,啊。”
景允应对任何状况都很平和,恬淡,不争不抢的,讲道理时也不咄咄逼人,语速和语调控制得当,措辞妥帖且令人信服,康崇每次听就只想答应,没法拒绝。
后面他不说了,只间或地附和,“嗯”或者“好”,到了民宿所在的住宅区已近晚上十点,康崇摸黑转悠着四处找停车位,他终于挂断电话,缓了口气。
他们在熄火后的车内小坐片刻,静静地遥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阑珊的灯火,这片住宅区皆是高层建筑,黑乎乎的,笔直的耸立在面前,看起来有点不近人情。
陈蜜柑睡熟了。康崇把她背下车,手机交给景允,让他根据房东发来的微信定位和门牌号找地方,乘电梯输密码一顿折腾,终于进了住处的门。
还真是家庭房。主卧、次卧加一个小厨房的套间,两个独立卫浴,主卧有落地窗、沙发和投影仪。装修就是网上流传甚广的北欧性冷淡风,茶几和壁橱上搭着白色麻布,摆着松塔和干花,木质相框里是寓意不明的抽象画。
陈蜜柑倒在主卧那张辽阔的双人床上,酒劲儿上来了,精神焕发地喊:“大哥小哥!我们一起看猫和老鼠吧!”
大哥康崇不留情面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醒醒小陈,二十年了。”
她大梦忽醒,惨叫:“天哪!”
小哥景允往她脑后垫了个月亮形状的靠枕,研究完空调研究机顶盒遥控器;在“经典动画”的专栏下寻找半天,点开数目庞大的合集,随机选了一个播放,调低音量以免打扰四邻,滑稽的配乐声响起,画质分辨率差强人意,充满让人怀念的时代感。她也捂住嘴巴小声欢呼,爬起来盘腿坐好,拆开水果盒子。
“你看吧,看完去写作业。”康崇拧开一瓶矿泉水塞她手里,给了景允一个眼色:“我和你小哥去洗澡,今晚睡里面那屋,你有事儿了不舒服了叫一声,可不敢吐人床上,听见没有?”
陈蜜柑扑闪着大眼睛,腮帮子里攒了块猕猴桃,仓鼠似的连连点头。景允被逗笑了,把纸巾毛巾湿巾一股脑儿地拿到床头柜上,方便她随时用,随后便和康崇去了里屋,准备洗澡。
次卧比主卧小,卫浴也是,衣柜里有房东提供的一次性内裤和消过毒的睡袍,洗漱用品齐全,大可舒适度过一夜,景允却心神不宁地坐在床边,捏紧被单一角。
康崇刚脱掉上衣,回头发现他神色有恙,走近了探他额头:“你今晚也没少喝,头晕不晕?”
景允把他手拿下来,轻声说:“没事,我不难受。”
两个人的心思都有些跑,都没注意,手相互握了会儿,又齐齐松开。
康崇进了浴室,低头换拖鞋,打开灯,昏黄的光像蜂蜜洒在他曲线如流的脊背上,骨骼在肌肤下微弱起伏。
他关上门。
男的洗澡快,又是夏天,两个人合计洗完也不过三十分钟,穿着同款睡袍去主卧陪陈蜜柑看了几集猫和老鼠,十一点多,他们重返浴室,锁好门,景允坐在浴缸里,用牙签扎盒子里剩余的水果吃,康崇点燃一支烟,打开天窗和排气扇。
在扇叶枯燥而有节奏的旋转声中,烟雾和潮气很快被抽离,房间变得干爽通风,谁都没有讲话,并为对方也认同和分享这份缄默而深感欣慰。康崇关掉了顶灯,只留下墙角一根半米长的发光二极管用作照明,不妨碍在他们在某些偶然而心照的时刻四目相对,又笑着错开。
天窗框住一方狭小的夜空,蓝得极暗,接近于黑,但终究是蓝。
第13章
李子,桃子,西瓜,芒果,四种水果切成丁,分四等份,刚拿到时还将饭盒盛得满满当当,现在掂着重量减轻不少,已被陈蜜柑消灭了大半,留下盒底一滩颜色诡谲的汁水。她偏爱西瓜,吃得所剩无几,但没忘记给景允康崇他俩留两块儿籽最少、个头最大、形状最漂亮的。
差不多刚记事儿的年纪,也是盛夏,七月放暑假,父母们在外上班,把仨孩子搁家里,谁家都行,反正他们打小儿就相互串门,整天形影不离,没人见外,家长们更是几十年根深蒂固的老交情,实打实的把他们仨当亲兄妹养,连同概念一并栽种,灌输一些诸如“谦让妹妹”、“有好吃的先给妹妹”、“遇到坏人优先保护妹妹”之类的教诲,嘱咐两个男孩儿谨记在心。轮到陈蜜柑了,她追着问,我呢?我呢?有没有要我记住的?我该做点儿什么呢?没有吗?为什么我没有?凭什么呀?我怎么啦!
她小时候头发细绒绒的,茶褐色,是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学说话早,语速快,显得古灵精怪。一帮大人经常逗她,闻言都乐不可支,但孩子问是真心问,答也要诚恳答,便哄她道:“很简单啊!他们俩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们俩。朋友之间是平等的,相互的,有来有往,你付出了我也付出,大家才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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