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
林言听着顾丽的低声自语,出神地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
有些人富有到可以得一掷千金,有些人贫穷到连吃不吃早餐都需要算计。
而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越是富有的人,往上爬的机会反而越多,获得金钱的机会也越多。
那些贫穷的人们,却像是被钉死在了痛苦的循环里。
古语里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林言越活却越发觉得,有些人真的只是可怜而已。
她们从出生就被决定了命运,是上帝待她们不公。
“这是囡囡十岁的时候,十二岁的时候,十三岁的时候......……”
住院前,女人把家里的老照片全翻拍到了手机里,带原件她怕会弄损坏。
一张一张看过去,她的神情变得非常温柔,是那种特有的,母亲谈起女儿时不自觉带上的温柔。
就像深山里,那一潭池水中的寂寂月影。
“......……这是十六岁。”
翻到最后,女人手不由自主轻轻发颤:“她出事前拍的最后一张。”
照片里,青涩的女孩子站在树下,扎着马尾,内敛而害羞地望着镜头笑。
到底是涉世未深,老板告诉她,只去晚间宴席走个过场,就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薪酬。
她竟然就这样相信了。
——或许也没信,只是命运已经将她逼到了绝路,唯一的母亲需要那样多的钱看病,她别无选择。
“他们不会对你动手动脚。老板们都是好人。”经纪人说。
顾丽眼眶发红,但没有流泪,只声音微微哽咽着说:“我宁可她没有那么懂事。”
“我应该教得的她任性一点,这样,这样她也就不会......……”
女人喉咙里呜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林言禁不住站起身,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林律师,我们能告赢吧......……让他们那些人,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得到应有的惩罚......……!”
顾丽抬头凄凄地看着林言,眼睛里像有一簇晃动的火苗,不知何时就会熄灭了,绝望地等着人援救。
林言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可是女人不知道,眼前的林律师三天前为了这桩案子,也是赔笑请人喝酒到昏迷在地。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有时候公义会显得那样渺小。
林言静了静,半晌,他垂眼看着女人,笑了一下,说:“是呀,我们能赢。”
这句保证就像定心丸,顾丽脸上突然重新有了神采。
她紧紧抓着林言的手,仿佛抓着唯一的浮木:“林律师,我就知道你可以!他们都说,你到现在一场败诉都没有,凡是你代理的案子,没有不能赢的得!”
“——你真的是律师界的良心!”
林言淡笑着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顾丽看着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对啦,林律师,上回我就想告诉你了。你的脸色怎么老这么不好,是想着什么烦心事儿吗?”
林言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嗯?”
“阿姨每回看见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女人微笑着,眼角有些皱纹也弯了起来,“你也就二十来岁吧,要活得的开心点啊。”
“......……”
林言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单单只是活下去,他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实在不知道如何还能开心一些。
顾丽温和地看着他:“林律师,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上天会眷顾你的。”
林言轻声说,“......……啊,是这样吗......……”
“你妈妈一定是个美人。”
顾丽突然笑道,“儿像母,她很漂亮吧。”
林言微微一怔,有些出神。
半晌,他低声道:“......……她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才四岁。”
“现在,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对不起,”女人十分愧疚,道:“我不应该问你的。”
林言摇头:“没事。”
他坐在顾丽的病床边,脸色尚有些苍白,垂着眼睫,目光轻轻落在柜头的水果花篮上。
“小时候,我外婆也说我长得像妈妈,特别是眼睛,和她一模一样。”
——只不过林言的气质遗传了父亲,优雅安静。
这双妩媚的眼睛就使得他容貌美得的十分矛盾,清丽而锋利。
每当林言看向什么的时候,都有种不知是说不出是寡淡,还是意犹未尽的缠绵的意味。
“她是我爸爸的音乐系学生。”
半晌,林言突然轻声道:“那时候他才留校任教不久,是巴黎国立音乐学院最年轻的老师。恰巧我妈妈出国进修,为进军歌坛做准备。”
六月的法国,正是梧桐树枝叶最为繁盛的时候。
儒雅清俊的钢琴老师,在铺满梧桐叶的林荫道上遇见了那个穿着长摆白裙子的女生。
她是个演员,在国内煊烜赫一时,一顾一盼间尽是风情。
于是他教她曲式,复调,乐理,和她讲中西音乐史......……一切朦胧得就像一场旧梦。
倘若没有之后发生的那些事,这本该是怎样旖旎而美好的开端。
“难怪林律师谈吐不凡,原来是出身这样好的孩子。”
顾丽讶然:“我头一回看见你,就觉得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是那种一看,就觉得十分有教养的人......……”
林言淡淡笑了笑:“不,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和外婆一起长大的。”
这些旧事,二十年来林言从未与人提起。
真正刻骨铭心的伤疤,是哪怕已经结痂,却看一眼也都觉得疼痛。
他一个人背负着一切走到这里,跋山涉水,万水千山,遍体鳞伤,走了太远太远。
终于,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疲惫。
埋在心底太深的事,会像植物一样腐烂,坏掉的汁液浸进心脏里,呼吸都令人窒息。
从医院离开后,林言没回酒店,直接打了车回去。
他在家里最后整理了一下出庭方案,确定没有遗漏后,还十分平静地给自己煮了碗罐粥。
晚上,陆含谦开门时看见林言回来了,微微意外了一下,但很快又露出个意料之中的笑容。
他一面解开领带和衣扣,一面走过去,挑眉道:“怎么,想清楚啦?”
第二十一章
林言读书时, 曾在书上看来过一个故事。
关于某个气数将尽的朝代,最后的一个御史台长史。
年轻有为的御史台长史,从少年时期就立下了为百姓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
他出身黑暗的底层,见过了所有肮脏龌龊。
但万幸的是, 这些不仅没有让他扭曲, 反而赠予了他无比坚韧的品性, 和一颗最温柔的心脏。
御史走进了朝堂, 以必死的觉悟立誓,要扳倒只手遮天的阉党。可是当他面对了帝王的昏庸, 奸佞得势, 忠臣被放逐, 他才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原来这朝野是这样的朝野。庙堂是这样庙堂。
年轻的御史怆然满目, 十年后,他扳到阉党,却在同一天早上上朝的途中遇刺身亡。
只因凝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与恶龙搏斗的人,或许也终将有一天变成恶龙。
曾经年轻清正的御史, 也早在往上攀爬的过程中,变成了玩弄权势的逆臣之一。
他投入亲王门下, 最终又被当作弃子舍弃。
但倘若他不将自己祭献于黑暗, 他也永远无法扳倒阉党。
他是一个赤手空拳的赌徒, 坐在赌桌前,压上了自己的信仰,热血,生命,自尊,却最终被抢的血本无归。
哪有什么冠冕堂皇的正义,不过是一派又一派权势的争夺。
所有的恶,都来源于权利的诱惑。
这个满怀抱负的年轻人,一腔热血扎进权利的漩涡,以为能靠自己为百姓争一个浩荡青天,却不过是被权贵阶级玩弄至死。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御史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无论是他珍之又珍的一身傲骨,还是曾经在心中怀想过无数遍的盛世天下。
每当林言感觉难以承受,痛苦至极,无法再坚持下去时,他都会想起这个御史。
想他曾孤身一人面对黑暗,一腔孤勇奔赴泥潭,将身心都祭献给亲王一党时,是否也曾这样痛苦。
......但此时,陆含谦一点都不痛,甚至觉得很爽。
他就像一个得胜的猎人,成功捕获了只白鹤。
尽管这只白鹤曾经垂死挣扎,负隅顽抗,但现在终归是落到了他手上,奄奄一息,只能任人宰割。
客厅只亮着一盏壁灯,灯光昏黄,透出一种朦胧的暧昧感。陆含谦仰靠在沙发上,眼睛里倒影着模糊的光影,一低头就能看见林言柔软的黑发,和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皙的后颈。
满心满意,都舒服得只想叹息。
那个清冷孤傲的林言,那个才辩无双的林言,那个棱角锋利的林言。现在,他终于以一种完全臣服的姿态,跪在陆含谦腿边,被磨平了身上所有的刺。
刚才开始的时候,其实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林言不肯跪下。
他只愿意伏在陆含谦腿上。
林言沉默地僵在那里,不肯退让,一句话也不说。
陆含谦想干脆一脚给他踢的跪下得了,但静了静,又不太敢。怕真把林言逼急,人又给跑了。
最后商议无果,只得选了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法,林言单膝下跪。
陆含谦真心不能理解林言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这单膝双膝的,能有什么区别。
可是对于林言来讲,那没有屈下的最后一只膝盖,就是他所剩无几的全部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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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想把林言揽进怀里,将给一鞭子赏颗甜枣的政策落实到底。可林言推开了陆含谦。随即“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陆含谦脸上:
“......有时候,我真的很希望你去死。”
林言浑身发颤,目光冰冷的犹如深秋寒潭,盯着陆含谦一字一句说:“你就是个人渣。”
他一身是伤,却坚持自己爬起来,慢慢把衣服重新穿好,跌跌撞撞往房间里走。
陆含谦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愣了片刻,随即,他慢慢摸上自己被打过的那半边脸,在黑暗里倏地笑了一下。
林言在洗手间吐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