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
亨伯特不敢吱声,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尾巴。
看上去十分沮丧又委屈。
陆含谦在家住了两天,实在受不了这一人一狗的空巢生活,开始得了空就开着车满城市的转。
澜城这样大,能碰上林言的几率少之又少。
但陆含谦总侥幸地想着,说不定就碰上了呢?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怕看见了,也绝对不去打扰林言,只远远地看他一会儿,甚至只看一眼,就够了。
从前陆含谦总觉得,以林言那么个打官司的风格,没了他铁定会出事。
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不是林言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林言。
强逼着把人弄上手玩玩的是他,陷进去了的也是他。
是他把自己给兜进去的,自作自受。
大概真的是运气,陆含谦到处转了几天之后,还真让他又碰上了林言一次。
那是在市区公园,接近傍晚的时候,林言出来锻炼活动。
他也知道自己身体不行,好不容易离开陆含谦之后,到底想着能多活几天就多活几天。
他穿着件白色卫衣,黑色休闲裤,手腕上还戴着个护腕。
陆含谦刚看见的时候,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林言。
......毕竟这太不符合林言的风格了,陆含谦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打扮。
印象里,他一直觉得林言是不太爱动的。没想到林言穿运动款的衣服也别有一番味道。
他大概每天吃完饭就出门活动活动,不参与那种剧烈型的,只用些简单的器材。
拉拉腿啊,做做仰卧起坐啊,累了就坐到旁边玩手机。
陆含谦看着这样的林言,不知为什么,当他看见林言也会出汗,脸颊变得红红的,喘着气晃到一边休息时,突然心里变得非常踏实。
有种这个人还是在人间的放心感。
唯一令陆含谦略有不爽的,是公园有个发传单的。
每次林言坐到椅子上休息时,没过一会儿,他也会凑过去。
公园的椅子那么多,你就不能多走几步,换个椅子歇吗?
陆含谦暗怒想,你穿着个那么大的玩偶服,屁股那么大,坐下去多占地方啊,都要挤着林言了!
陆含谦忍了好几天,每次都十分憋气地躲在暗处,看着那发传单的坐在林言身边。
说不出是嫉妒还是吃醋。
第六天,他总算忍不住了,在林言出现之前,先找到了那个发传单的,问:
“你干这个时薪多少?”
布偶服里的是个出来做兼职的大学生,男生取下头套,大汗淋漓,一脑门汗,气喘吁吁说:
“二十。”
于是陆含谦掏出两千块钱递给他:
“这个星期五点以后别来了。”
男生略有迟疑:“......啊?”
“三千。”
陆含谦又补了一叠,面无表情道:“够吗?”
“够!”
男生立马接过钱:“成交!”
他准备走,陆含谦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却叫住他:
“等等——把你那玩偶服脱给我!”
(下)
一个小时后,这次林言来的时候,有些诧异地发现之前那个发传单的人这次已经坐在休息椅上了。
他手里还有一大叠传单没有发出去,却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好像今天十分格外疲惫。
但林言并没有太留意,在这座城市,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是活得很轻松的。
他把护额护腕带上,照例去做仰卧起坐去了。
然而实际上,陆含谦闷在那个巨大的熊本熊头套里,已经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这是数天来他头一次靠林言这么近过,几乎没隔到十米。
玩具服又重又热,陆含谦流汗如瀑,却完全感觉不到难受。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林言身上,又喜悦又紧张,动都不敢动,两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生怕被林言看出了端倪。
自上次分离后,林言似乎气色好了点,嘴唇也青得没那么厉害了。
陆含谦仔细地观察着林言,从每一根头发丝看到他的指甲盖,谨慎小心地判断着林言的健康情况,揣摩他有没有自己好好喝药。
头套里实在太热了,汗水从陆含谦的额头上流下来,淌到眼睛里,辣得他眼睛不停眨。
这种鬼工作怎么也有人去做,陆含谦简直快被闷死了,又舍不得走,不停心里暗示,再坚持一会儿,再等等林言就要坐到他身边了。
林言大概活动了半个小时左右,果不其然,拉完腿之后,就擦着汗坐到了休息椅上。
陆含谦的心瞬间“扑通扑通”狂跳不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往旁边挪了挪——
虽然已经紧张得不行了,但他也还算记得不能挤着林言。
戴上头套后的视线范围变窄了很多,陆含谦一动不敢动地僵着身体,余光里只能看见旁边林言搭在腿上的左手。
细细的一只手腕,很白,戴着块孔雀蓝的护腕。
陆含谦有点忍不住翘唇,心想林言怎么这么有意思,出来做个仰卧起坐,还带护腕。
就像个学校组织去生态园参观一下,都要认认真真把水壶睡袋都准备好的小朋友一样。
“......传单,可以给我一张吗?”
就在陆含谦低头看着林言手腕独自脑内小剧场的时候,林言蓦然出声,轻轻道。
陆含谦足足愣了十几秒,才突然反应过来林言是在跟他说话。
他看着手上这堆“游泳健身了解一下”的传单,差点手一抖全散出去。
“天不早了,早点发完回家吧。”
在陆含谦愣神的功夫,林言从他手中抽出一张,笑了笑,道:“再见。”
他说完就走了,陆含谦却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原以为今天只会和林言沉默地一起坐十五分钟,那样陆含谦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没想到林言竟然开口还跟他说了一句话!
也许是出于对陌生人的简单善意,也许是确实想了解一下健身报名,可对陆含谦来讲,这都是完全意料之外的巨大惊喜!
林言走了很远,他眼前恍惚还重复着林言刚才的那个笑,非常友善的,不带一丝讥讽漠然的,陆含谦好久没有见过了。
就像着魔的农夫尝到了甜头,陆含谦鬼使神差地,第二天又穿着玩偶服出现在了公园里。
他紧张又期待地等着林言过来,甚至忍不住给林言带了瓶脉动。
他想了老半天怎么把这瓶水递出去,该说点什么好,但实际上,当林言走过来的那一瞬间,陆含谦脑子霎时就全清空了,只僵僵地坐在那里,刚才酝酿过的所有话语一句都说不出口。
只跟个傻子似的把水往林言那里推了推,直到冰冰的瓶体碰到了林言手,都没敢把脑袋转过来。
“......”
林言侧首,垂目看着这瓶脉动:“......嗯?”
“给你。”
陆含谦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几乎分辨不出原本的音色,但当被林言这么看着的时候,他手心还是紧张得直冒汗。
林言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收下了:“谢谢。”
他禁不住抬头去看这个一点也不与他对视的熊本熊玩偶,巨大的头套脸颊处被涂得红红的,看上去还挺可爱。
“你是兼职的大学生么?”林言问。
陆含谦点点头。
差点没把他脖子点断——这破头套真是太他妈重了。
“哪个大学的呀?”林言道:“这个兼职很辛苦吧。”
“......我是专科。”陆含谦微微一顿,随口胡诌道。
他对国内的大学几乎没什么了解,怕说多了会露怯。
林言点点头,果然没有再问了,怕谈论这个会令陆含谦难堪。
“那你呢?”
陆含谦忍不住开口,打心底里想多和林言说几句话:“做什么工作的?”
林言一笑,竟一脸认真说:“我是酒店端盘子的。”
“......”
“真的啊......?”
陆含谦顿时接不下去了:“你不会骗我吧......”
林言淡淡的:“嗯,真的,不骗你。”
“你......”
陆含谦有些犹豫,但还是掐了掐掌心,轻声问:“你最近过得好吗?”
那会儿林言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傍晚的天空橘红橘红的,夕阳的余晖落下来,将他漆黑柔软的头发染上了一种轻柔的暖色调。
林言闻声似乎顿了顿,但随即他笑了起来,很平静温和,没有丝毫异样地陆含谦说:
“我一直过得很好。”
陆含谦浑身是汗,当他听见这句话时,恰巧一滴汗水流进他的眼睛里,辣的生疼,痛得陆含谦眼睛瞬时都红了。
他鼻子很酸,酸得他想掉眼泪,心里一个地方胀胀的。
“是吗?”
陆含谦在快乐的熊本熊玩偶服下心口泛着酸,声音嘶哑说:“......你以后也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林言没有说什么,只微笑着站起来,临走前给了陆含谦一个拥抱。
隔着厚厚的道具服,他拥抱着这个难过的陌生人,轻声说:
“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未来也是。”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两句话。
可当陆含谦一想到这是林言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寥寥数月,甚至不知道何时都会随时停止的时候,对陌生人给予的勉力,他就心痛得快要窒息。
“......好。”
陆含谦哑声说:“未来会越来越好的。”
之后的十来天陆含谦每天都会这样带着一瓶脉动,坐在长椅上等林言。
那厚厚的玩偶服像一面盔甲,虽然热且闷,却给予了陆含谦一个全新的机会,可以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待在林言身边。
他可以像一个最普通的朋友那样问林言今天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看林言和他笑,高兴地和他说几句话。
那几句话几乎就是陆含谦全天其他时间里生活下去的动力。
他会在一个人的时候不停在脑子里回放,想林言说话时的神态,低低的温和的嗓音,或者反复琢磨当时自己的回答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会让林言不高兴。
这场短暂的幻梦实在太令人沉迷了,叫陆含谦都几乎忘了林言订了去北京的车票。
他还留在澜城这半个月,只是做些最后的交接工作。
在第十二天,林言果然朝陆含谦提出,明天不用再带脉动过来了,他要离开澜城。
他朝陆含谦递过一张名片,是小助理的:
“你可以给这个人打电话,我交代过他了。如果你愿意,他会帮你找一所成人大学,学些法律知识,等考到律师证,就可以进事务所实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