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
“......会好的。”
沉默中,顾兆无力地说:“你不缺钱也不缺财,林律又人那么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需要休息。”
陆含谦木然地,可怜地自欺欺人道:“说不定上帝就是想让他走得不要那么难受,才这样......”
陆含谦眨眨眼,又想起来当初初见时,林言从他身边走过,带着好闻的古树与苍山的暗香,和远远的,清冷地扬着下颌,冷冰冰地剜他那一眼,多么好看啊。
他却再也见不到了。
“没想到,他跟我斗了那么久,想方设法地要离开。最后好不容易高高兴兴走了,现在又回到我身边。”
陆含谦按了按眼睛,哑声笑着说:林言他......真是很没福气。”
他的颓唐与低落令顾兆感到不安,但当诊室的打开,心理医生带着林言走出来时,陆含谦又瞬间站了起来,笑着走过去在林言额头上亲了亲,没事儿人一样说:
“怎么样,问题不大吧?我就说他昨天晚上都会转眼珠子了,肯定会好的。”
顾兆脸上的表情就很复杂,心里想,这姓陆的在林言面前可真他妈是个演技派。
......
心理医生叮嘱,林言可能是在精神病院受到某种强烈的持续刺激,才变成了这样,让陆含谦在平时相处中,一定要耐心,千万不能对他发脾气和肢体暴力了。
她没提林言很可能是被电成了这样的,长时间的不让他入睡,每当他疲惫到极致精神受不了时,就用电流使他保持清醒,久而久之,没人能扛得住。
但这些都过于阴暗残忍了,咨询师无法跟陆含谦描述,使病人和家属都再受到二次伤害。
只在陆含谦问到为什么林言总是半夜惊醒的时候,她十分委婉地回答道:“请您一定不要责备病人,这是他一天中最痛苦的时间点。”
陆含谦点点头,林言在场,他没有再问下去。
晚上,于是林言再醒来的时候,陆含谦就把他搂在怀里,以一种最能给人安全感的方式安抚他。
林言看视频,陆含谦就昏昏欲睡的陪着。
但他早上通常还要上班,处理邮件,半夜睡不了觉是一件十分要命的事情。陆含谦通常只能坚持得了几十分钟,等林言注意力被小鸭子那毛茸茸的肉屁股吸引走了,他就开始偷偷打瞌睡。
然而也许是因为最近太累了的缘故,陆含谦打瞌睡的时候,有点打鼾。
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是声音有点吵着林言看视频了,被林言三番五次弄醒,他有点恼火。
一睡着就给弄醒,一睡着就给弄醒,陆含谦要气死了,正准备发脾气,突然感觉嘴角一凉。
“......”
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陆含谦羞愤交加,他明明以前从来不打呼噜的!
都是最近照顾林言弄又处理公司的事太累了,看看搞的现在都睡觉流口水了!
林言用漆黑的眼珠看着他,也不说话,陆含谦顿时感觉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什么气也撒不出来了。
“......看什么看,”陆含谦底气不足,佯怒道:“看你的手机去。”
然而林言望着他,突然一只手虚虚拢在嘴前,吹着气,发出一种类似打呼噜的“呼哼呼哼”声。
陆·林言的模仿对象·含·恨不得立马把林言丢下床·谦:“.........”
“行吧。”
陆含谦长叹口气,强打起精神,认命地抱着林言不睡了:“我陪你看。老子的小冤家。”
五十七章(下)
林言精神状态稍好的时候, 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了。
那个时候已经是深秋,而顾丽受审的案子开庭,也在三天后。
这个曾经求助于林言,却最终被命运逼迫着仍然一步步走上绝境的母亲,即将走完她的一生。
开庭前,陆含谦曾经去见过顾丽一面。
带着多少想做点好事,给林言积积德的心思,他问顾丽需不需要帮助。
如果她想,陆含谦可以给她请个律师, 争取缓刑,或者无期,这样哪怕顾丽命数将尽, 也起码可以不死在刑场上。
但是顾丽拒绝了。
判缓行或者无期的首要条件是认罪, 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忏悔, 但顾丽不肯。
她坚持赵宇该死,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杀死他。
哪怕口头上的服软认错也不行。
“林律师呢?”
顾丽敏感地问:“他为什么没有来?”
陆含谦有点尴尬, 撒谎道:“......哦, 我是他的朋友,最近他身体有点不舒服, 不方便过来。”
此时林言痴呆的样子给顾丽看到,估计会最后还给顾丽一个打击, 让她对这人世彻底绝望。
“这样啊......”
顾丽的神色有些悲伤, 她问:“林律师没有怪我吧......他一直为我费心, 我最后却叫他失望了。”
“怎么会,”陆含谦说,心里却想起来那天林言醉酒后的流泪,下意识觉得那或许是林言心理状态变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
他干巴巴道:“......林言、他挺好的,也一直想来看你,就是身体状况不允许......”
“是么?”
顾丽勉强笑了笑:“林律师是个好人,人也温柔,愿老天善待他。”
“你有什么心愿想要实现么?”
陆含谦竭力用一种平易近人的语气问。他不太习惯和普通人的交流,甚至觉得有点尴尬,觉得自己这种出身和性格,和一般人坐在一起说话,他们不喜欢自己,自己也难以和他们沟通。
但是为了林言,他只能努力尝试着去融入。
顾丽摇头,人之将死,一般都没有什么再所求的了。
对她来说,爱已去,恨已报,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留念了。
“......什么都可以吗?”
然而默了默,顾丽还是忍不住问。
她脸上显出一种非常腼腆,赧然,不好意思的神色,仿佛有一个十分盼望,但又怕让陆含谦觉得为难的请求。
“什么?”
陆含谦看出来了,便问:“你可以随便提,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行刑的时候快十二月了吧?”
顾丽两只手卑微地绞在了一起,她极轻问:“您可不可以让我死后穿上一件鹅黄色的裙子走?我女儿今年就要十七岁了,我想带一件生日礼物给她。”
“......”
陆含谦愣住了。
“不用太贵,就、几十块的就可以了......”
顾丽低声道:“您要是觉得不吉利......就算了,没关系的。我、我到了那边,再给她做......”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含谦的神色,很怕自己的恳求过了界,给林言的朋友带来困扰。
“好。”
然而就在她要收回请求,不给陆含谦添麻烦的时候,陆含谦蓦然答应了。
“我会给你准备的。”
陆含谦哑声说:“蕾丝的可以么?......我会让人去买,买那种......最好看的。”
顾丽的眼睛一下子就有了泪光,不知是高兴还是感激。她紧张地绞着手,仿佛不知道该怎样感谢陆含谦,只不住说:
“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林律的朋友,都是好人......”
那一刻,陆含谦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顾丽的感谢他受之有愧,但他仿佛能在那一瞬间与顾丽感同身受。
他明白她的卑微,她的笨拙,她平凡的爱与恨——
原来人类的感情,也是能不分阶级地相通的。
陆含谦突然感觉坐在这里有些难堪。
顾丽千恩万谢地感激他,但是他当初为了刁难林言,像戏耍一只蝼蚁一样,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这个平凡的母亲最翘首以盼的事,当作手中的一个砝码,轻贱地抛来抛去。
这种感觉对陆含谦来说是一件相当稀罕的体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还能印象深刻地记得他当初坐在顾丽对面,那种陌生的煎熬感。
没过多久后,顾丽的案子开庭,陆含谦带了林言一起去看。
他们坐在庭审席的很后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怕让顾丽看见林言。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庭审,赵家请的律师很厉害,加上顾丽当时刺了赵宇四十余刀,可以看出来根本不是过失杀人。
对方律师质问的一切她都承认了,包括是不是有预谋地接近赵宇。
这句话一说出来,顾丽这边的公益律师瞬间被对方的追着打,辩词苍白得毫无还手之力。
庭审席听的很唏嘘,陆含谦心情复杂,半响,他在林言的耳边轻轻说:
“如果是你,肯定不会这么狼狈。你会上去把赵家的律师反击得哑口无言。”
然而林言呆呆的,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正置身于他从前最荣耀,最万众瞩目的绝对主场。
出门前陆含谦给他穿了藏青色大衣,墨绿色的围巾一直围到了下巴尖儿,苍白而清瘦的容色使他越发显得仿佛年纪很小。
最后,法官问顾丽,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给她最后一次为自己辩驳的机会。
然而顾丽淡笑着摇了摇头。
她平静得不可思议,轻声对法官说:“我是为我女儿报仇,故意谋杀了他。我不需要任何辩护,我是妈妈,保护女儿,是上天赋予我的权利。”
“赵宇以为他高高在上,就能蔑视一切,不拿我女儿的命放在眼里——
但是他不知道,普通人的悲喜也不容轻视,即使是蝼蚁,到了绝境,其愤怒亦有千钧。
他死于不知道敬畏善,正义,和人心。”
这是顾丽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番话。
数天后,她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因为她毫无悔意。
陆含谦兑现承诺,托人进去给顾丽捎了件鹅黄色的公主裙。
蕾丝边的,非常漂亮。
顾丽穿着它走了,一个白血病晚期,身体肿胀不堪,犹如发福的五六十岁男子的女人,穿着一件蓬松的花边公主裙。
那模样是有点可笑滑稽的。
据说当时顾丽怕把裙子挤坏,请求狱警给她一些裹布,把自己肿胀的肚子和手臂裹瘦一些。
虽然很难受,也许带着痛苦,但是她很开心,最后还是微笑着的。
而当天晚上,陆含谦就接到电话,说找到可以和林言配型的心脏源了。
陆含谦恍如身在梦中,狂喜之下使他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半夜带着林言赶往医院,到了之后,才知道了捐赠人的名字——
死刑囚:顾丽。
或许是因缘巧合,或许是上苍有意安排。
因为在这世上,一切恶都终有尽头,而善意延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