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
“你真的想好了?”
背叛你的父亲,你的家庭,你的权利与财富,完全走向他们的对立面,再也不后悔?
陆含谦接受林言的凝视,并且倏尔弯唇,笑了一下。
他从车里拿出一个纸袋,递到林言手里:“我爸和政界的勾结材料。最近四年晋野的贿赂存证,里头也有,收好了,到北京交上去。”
林言微微一震,陆含谦却懒洋洋笑着,接着道:
“就你自学看的那么点财务流水,能看出个什么啊,我要是想做假账,神仙下凡也查不出问题。这种术业有专攻的事儿,必须得宾大的高材生来亲自操刀。”
林言简直说不出话,他拆开纸袋,只随手翻了几页,就被其中所包含的信息量震慑到了。
陆北征这些年和政界人员的贿赂记录,晋野每一笔看似不起眼却暗藏玄机的财务往来,陆家插手股市恶意操盘的证据,全部被陆含谦找了出来,并且分门别类整理好,逻辑清晰,框架分明——
他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把这份材料交出去的后果,但竟依然亲手交给了林言!
“从前有一次在酒会上,我问你想不想进娱乐圈,你说不想。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像你一样无所事事的’。”
陆含谦眯起眼,仰头看着夕阳西斜,一片火红的天空,头发被风吹的有些凌乱。
他道:“但林言,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废物的。前几天,我想保护晋野,堂堂正正地和你较量一番。可是昨天就发生了精神病院的事。这种脏东西......根本不值得我去守护。”
林言抿唇看着他,陆含谦漫不经心地低下头,笑了一下:“真是太遗憾了,让你通过这种方式......知道我也是有点本事的。”
据说所有的雄性动物都有一种通性:在遇到心仪的对象时总忍不住显摆自己的能力,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
像孔雀会开屏,雀鸟爱唱歌,人类男性,也时常如此。
只不过陆含谦比较例外,当他以这种近乎自燃的方式向林言证明了他的能力时,也意味着他们即将永别。
他载着林言朝远离市区的方向驶去,一路上彼此都很安静。
林言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葱郁的草木从他眼前飞快地向后落去。
林言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葱郁的草木从他眼前飞快地向后落去。
到陆含谦安排好的地点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
低垂的夜幕里,星辰闪亮。
陆含谦将车熄了火,和林言一起下车。
他站在林言面前,两人都知道这几乎已经是最后诀别的时刻,但都十分默契地没有说话。
“......井禅寺,还真挺灵的。”
长久的沉默中,陆含谦先笑了一下,开玩笑似的说:“你当初求‘陆家倾覆,以命抵命’,没想到这么快就真能实现了。”
“......以命抵命,是指的陆北征和陆太太。”
陆含谦安静地端详着林言,笑着呼了口气,没说话。
这不同于他们从前的任何一次告别。
那时是叫分手,尽管陆含谦再三保证,绝对不会再去打扰林言,但世界说小也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缘自会相见了。
这一次的分离,将会是无法预料的未来。
陆含谦会不会受晋野拖累也锒铛入狱,林言在更加暗流涌动的北京会不会遭到什么新的威胁,前途叵测,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最后,再抱一下吧?”
陆含谦假装洒脱地张开怀抱,相当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在美国的时候,朋友之间告别都会这样。”
他笑着看着林言朝他走过来,然后一把紧紧拥住了。
他最后一次闻着林言脖颈间那仿佛苍山与古树的淡淡暗香,摸着林言背后那两片消瘦至极的蝴蝶骨,重重吸了吸鼻子。
“我爱你爱得要命。”
陆含谦伏在林言耳畔,轻声说:“这是真的。”
随即他松开怀抱,靠在车上,手插进兜里,朝林言道:“好了,走吧。”
林言凝视着他,道:
“如果有需要,我会作为证人出席,不会让你父亲把一切过错都甩给你。”
陆含谦一挑眉,在林言额头上弹了一下,以一种他们刚认识时,那种痞里痞气的语气道:
“没关系。林言,你忘了,我是坏人,不怕坐牢。”
远处的直升机已经准备好了,隐隐能看到灯火。
“快走。”
陆含谦催促他:“再耽搁会儿我就反悔了。”
林言看了他一眼,终于转身,快步朝前方走去。
他的背影消瘦单薄,却脊背挺得异常笔直。
在漆黑沉重的夜色中,就像一只竭力挣扎,要冲破黑暗的鹤。
那种孤芳自赏的倨傲,无畏无惧的孤勇,和当初他在雲都冷冷剜陆含谦一眼时的气质一模一样。
总有一种人,你把他推进深渊,踩进泥地,他再站起来时,眼睛也依然是干净的。
最深的夜空中也会有星星,最不堪的淤泥里也可以开出潮湿的花朵。
陆含谦靠在车上,手拢到打火机跳动的火焰边,点燃了一根香烟。
他目送着林言的离去,只沉默地告别。
我好喜欢他。
陆含谦无声地心想,但是我太笨了,挨得太近,会弄伤他的。
自此山高路远,再也不见了,林顾言。
夜九点, 陆家庄园。
所有佣人都不在, 陆含谦把车停进车库里,直接上了三楼。
然而三楼静悄悄的,陆北征似乎不在。他皱了皱眉, 站在楼梯口给陆北征打电话。
没等电话接通,二楼就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
陆北征拧开房门, 走到过道处,朝楼上看去:“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声不响就回来了。”
陆含谦一笑, 见陆北征上来了, 便在三楼小平台的西洋桌旁一坐,懒洋洋翘起个二郎腿:
“没什么事,回来玩玩。”
“给你那小律师求情?”
陆北征似乎能猜到他的心事, 微笑着道:“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这么掖着躲着, 还能躲一辈子?”
“我妈呢。”
陆含谦状似不经意问:“医生说她今天出院了,我回来主要是找她有点事。”
“她睡了, 今天闹了一天,很累。”
陆北征容色没有丝毫变化, 刚才他出来的那个房间,就是陆太太的房间。
陆含谦似乎觉得有点稀罕, 因为记忆里, 陆北征十几年都没怎么和陆太太共处一室了。
“你很喜欢那个小律师?”
陆北征坐到陆含谦对面, 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又示意陆含谦,陆含谦摇了摇头。
“你还以为你能管理好自己的情绪。”
陆北征道:“作为要继承一个家族的掌舵人,你这么因为私人情感就分不清孰轻孰重,我很失望。”
陆含谦一挑眉,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好失望的,你能做到吗?——还是说你根本没有感情,也不存在面临这种选择的机会?”
自成年以后,陆含谦很少有和陆北征这样相对而坐,公事之外的谈话。
而今晚又尤为安静,整个宅子里的佣人都休息了,寂静的长夜中,不会有一个人来打扰。
以陆含谦的角度从落地窗看出去,还能看到一院子的花海——这是每年陆北征都会安排的惯例。
“怎么会有人没有感情呢。”
陆北征慢慢举杯,在昏暗暧昧的壁灯下呷了一口红酒,不紧不慢道:“其实论起来,你比我要花心——二十年,你能二十年都只爱同一个人么?”
“我会。”
然而陆含谦一字一句道:“我为他死都愿意,二十年,三十年,下辈子我都爱他。”
陆北征笑起来,似笑非笑问:“但你的爱值得吗?陆含谦,你不会还不知道那个小律师是什么身份吧?”
“他从一开始,就是利用你,故意接近你啊。换句话说,如果你不姓陆,不是我儿子,他根本一个眼角的余光都不会给你。”
“你还有脸提?”
不说还好,陆北征这么一说,简直就是戳在了陆含谦最深的不忿上。
在知道林言身世的每一个深夜里,他都曾经辗转反侧,痛恨又不平地想自己为什么会是陆北征的儿子。
如果他不姓陆,不生在这个家庭,不被陆太太因为一己之私当作上位的工具抢过来,那么之后的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他会以陈曦的孩子这一身份和林言相遇,或许林言回国之后,甚至会主动找他。
他们说不定能住在一起,邻里相隔,作为青梅竹马长大。
而不是像现在隔着千丘万壑,陆含谦想触碰他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你的一半血脉,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我欠他很多很多。”
陆含谦嘴唇微微颤抖着,异常激动又强行抑制:“你说你爱他妈妈,啊?那你为什么杀了她,让她从我们家阳台摔下去,眼睁睁看着她死都无动于衷,你他妈是变态吗!?”
陆北征捏着酒杯,指甲因为用力,稍微泛白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低声说:“我没有。”
陆北征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皮夹,翻开了,里头存着一张很旧的老照片。
虽然周边都已经泛黄了起来,但是整体被保存得非常好。
二十年过去了,照片中女人的回眸一笑依然显得动人至极,可以看出来是为了留存相当费了一番功夫的。
“我多么爱她啊......”
陆北征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表面,低哑地轻声说:“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和谁在一起过,只要她肯回头,我都爱她。”
“所以你就把她折磨成了精神失常?”
陆含谦反问:“就为了得到她?可惜人家宁可跳楼都不要你!”
“我说了,我没有!”
陆北征乍然抬高音量,似乎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污蔑的事:“讨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我必须得说清楚,顾顾的死,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
陆含谦逼视着他,陆北征默然回望,良久后,他极轻开口:“你想知道是谁让她精神失常的么?”
陆含谦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陆北征就接着道:“你妈妈。”
“二十年前,那个姓林的钢琴老师得了重病,顾顾不得已回国继续接戏,延续他的生命。”
陆北征道:“我是找过她,但我根本没有逼她,那个姓林的根本就不可能治好,我只是告诉顾顾,如果她恢复单身之后,愿意的话还是可以来找我。我依然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