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家南狮,师哥师弟
两边狮馆开始会狮,狮子庄重向前。
“师哥,你跟我走。”伏城带着蒋白, 轻轻说,“会狮有九忌。”
蒋白肩部放松,充当一头南狮的后半部,伏城出左脚他的左腿自然跟上。“你说。”
“一忌眨眼,二忌脚踢, 三忌追屁股, 四忌狮摆尾。五忌跳跃,六忌狮捋须,七忌高举,八忌兜后绕圈,九忌伏身抬狮头,你记住这些。”伏城缓缓前进, “走吧。”
蒋白点点头,又想到现在自己的动作和表情伏城看不到,嗯了一声。伏城往前时他走,伏城停下时他也停下,看过高昂舞狮尾,这些好像不难。
伏家班会狮的狮子只有一头。没有引路大头佛,也不热闹。
对面阵仗大,却气势弱,一来,这条路算别家狮馆为主,这是北京,自己是客入,二来,他们看清孝狮背后的“伏”字,知道这不是野狮子,是贴了名贴了姓、规格正规的孝狮,为奠而来,向死为舞。所有礼仪之中,会狮为大,死者为大。
占了孝狮的上风,则以为耻。
鼓点打出沧桑之感,廖程明瘸步向前,走在狮头右侧,对面抬起手开始行礼,他抱拳回一拜,差点乱了身体重心,晃悠几下。
可对面的狮队没有停下的意思,邱离和青让也没有过来搀扶的意思,因为廖程明是狮队的大师傅,这是他天经地义的责任,带狮会狮。
左步向前踏,双手捞月胸前汇集,再右步向前踩,会狮礼。
一敬苍天清明九转乾坤。
二敬天地诸方四通神明。
三敬南狮各路四方好汉。
身边孝狮低低随行,行至红狮面前,两边同一时间摆低架狮,后撤远离,恭恭敬敬退后去,表示双方敬意。
红白南狮退至相隔20米左右停下来。廖程明和对面狮馆的负责人相互抱拳站起,那人年龄不大,30岁左右的样子,所以膝盖微屈,始终低廖程明半头。
狮行规矩多,会狮必然是狮子先行,要是狮队人多,拿刀枪棍棒的武队则排在狮子身后,然后才是大师傅。师父在狮头边上,跟着锣鼓钹队,最后面,才是盛大的旗队和队员。
可红狮显然给孝狮敬意,远远退后敬拜三次。
伏城第一次用孝狮会狮,不知这是不是苍天有灵,让即将烧给老爸的马超狮带领伏家班和同行相见,也是捎句话给老爸,传武不灭,雄狮不死。
师叔起来了,孝狮三拜狮。
伏城扛起狮头先向左方前拜,狮头深深低下去,眼睛仍旧不开,再退后,不差一丝一毫的功夫,朝右前方敬拜,步步向前。穿透狮口,能看到对面的旗,猎猎生风。而他身后,邱离和青让,抻起了伏家班的破旧班旗。
旗子破了,可字绣上去就是几十年。
最后,伏城伸出右腿作握手礼,对面也伸出了右腿朝他作握手礼,红白狮头顶在一起,伏城从狮口中伸出手去,接住对面递上来的名帖。
拿进狮头一看,广州,佛山,一狮堂。是佛山的!是太爷爷家乡的人!伏城高兴得忘乎所以,想抬起头来看看对面的旗子,被廖程明一巴掌摁下来,于是狮头老老实实垂着。
“别抬头。”蒋白说,即便自己没想起来舞狮路数,都能从伏城方才兴奋的身体反应猜出他在抬狮头,“你不是说有九忌么?乖一点。”
“师哥,师哥,你看啊。”伏城单手扶狮头,右手往后递,“名帖是佛山来的,一狮堂的堂主,我太爷爷就是佛山人,佛山现在竟然有这么大的狮队!”
蒋白在伏城腰上掐了一把。“你先别说话。”
“咳。”廖程明提醒伏城一声,“北京,伏家班。”说着从兜里取出一封红色信封,里面是伏家班正式的名帖。
伏城郑重其事地接过去,再由狮口递出来,两头狮子头顶头。即便不出狮,师叔也会随身装着名帖,怕的就是今天这状况。真遇上狮行同人,拿不出名帖,说不出名堂。
名帖是师叔亲手写的正楷,以前是北京伏家武馆狮队伏家班班头伏弘,现在是北京伏家武馆狮队伏家班班头伏城。
互换名帖才算会狮完毕。伏家班没有鼓队,按规矩也应该礼让客狮先起鼓,伏城是主狮,等他们鼓声响了才起狮。
“后生仔,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过生活。”对面狮馆的老人说,“北方舞南狮,几岁练起?”
“我从小练的,我太爷爷、爷爷、爸爸,都练舞狮。”伏城顶起狮头笑,又因为舞的是孝狮,笑容里多了些悲凉,“是我爸教的,我太爷爷也是佛山人……你们队伍好大啊。”
“也是佛山来的?”老人点了点头,“有机会你回佛山,找一狮堂,明年的战狮甲敢不敢去?”
伏城看了一眼师叔,腰上突然一紧,是师哥的手。“敢,等我真进了半决赛,能去佛山了,再拿着名帖找您!”
廖程明笑而不语,蒋白回来了,伏小子的心也野了。
因着是孝狮,两边狮馆不过多交谈,会狮后便散了。廖程明走进院,敞开屋门和窗,插上了伏家班的醒狮旗。
高高大大,堂堂正正,立在屋正中。邱离和青让站在门外双手背后松弛下垂,等孝狮进来。
孝狮要在草席跪等,由逝者家属通知才能引进屋。今天仓促,没有草席,廖程明出面把伏城和蒋白带进来,仿佛昨日重现。只不过这头狮终于齐全,不再拖行着瘪掉一半的狮批。
“你爸爸的牌位没带来,对着班旗拜吧。他看得见。”廖程明说。
于是伏城跪下来,双膝冰凉,身后也是一声轻落,师哥扶稳了他。
蒋白想不起来伏弘这个人,只知道廖程明家里的照片中有他,看上去不算陌生。但伏城这样一跪,似乎连着他的身体,也把他的高度降下去。
是难过,是悲怆,是少年燃烧了一切的绝望。他摸到的伏城是上一次的那个,自己一个人跪在这里,拖着狮批泣不成声。一股本能驱使蒋白弯下腰去,将背挺直。他跟着伏城跪行,伸手轻轻抚摸伏城颤抖的背。
“不哭了。”他劝。15岁的蒋白在昏迷时候大概也想这么说,否则不会用尽全力想要回来。
“不哭了。”他替以前的自己说。
伏城吸吸鼻子。“老子没哭。”然后又抹抹眼泪,“师哥你别和师叔说我又哭了,老子能得很,当小班头了,不能哭。”
蒋白点了点头,从后面圈住了伏城的腰。
孝狮对着班旗三拜,廖程明拿出一瓶老酒,朝狮头前洒了一溜。蒋白跟着伏城卸下狮批,突然问:“为什么叫马超狮?”
伏城看着尖角上的白色麻布条:“传说,三国时马腾被曹操杀了,他儿子马超率领二十万兵马白甲戴孝,最后曹操败走逃亡。起舞马超狮,孝义人人知。舞法不教人,只口耳相传,一出孝狮就是有人去世。”
口耳相传,大概这些都是伏城爸爸说给他听的。蒋白恍惚回忆,廖程明点起三炷香,给了他。
“你来。”廖程明说,“你是伏弘的大徒弟,应该由你来。”
蒋白接过香,恭恭敬敬鞠躬点燃。蒙尘的马超狮终于迎来它悲壮的英雄归宿,随火化成一堆灰烬。青烟直上,吞了人间哀愁。
这一切办完,廖程明摘了班旗下来,叠好给了伏城。“这个,和你爸爸一起下葬吧。班旗破了,以前都是你爸爸亲手缝。以后你要用新旗,从新开始,把伏家班撑起来。”
伏城接过去,重重地嗯了一下。
去殡仪馆的路很漫长,伏城内心抗拒,不愿意去。这些年他不敢想,始终自欺欺人,只要自己不去,老爸就没离开。可这回是真要面对了。
邱离、青让和师叔在后面那辆出租车里,蒋白陪他,看出伏城的紧张:“没事,我都安排好了。”
“我不紧张,我爸出殡那天是我捧着遗像,亲眼看着我爸进火化炉。又是我亲手捧着骨灰出来,今天他下葬,这是好事,你回来……他肯定高兴。”伏城不再张牙舞爪,一颗心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