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损
秦戈那没什么感情的眼神看的师兄心里发毛。秦戈此刻手里拿着的不是筷子而是手术刀,他给人的感觉绝对不会救死扶伤的天使医生,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这就不得不提马老师和秦戈的初见。病人家属会用红包打点医生不是没原因的,因为被推进手术室的病人永远不知道围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专业护士,还是医学院来的实习生。他们有些在旁观摩,也有些给主刀医生做助手。马老师那天要做个呼吸内科的小手术,就叫了七八个学生进支气管室,叫唤离自己最近的男生,问他要不要试试给病人插管。
“老师,我、我没经验,我不敢。”那人小时候做过胃镜,对插管有阴影,连连摇头摆手。
“插个管子而已,又不见血,你就是开错刀口了我也能给你缝回来,这有什么好怕的。”马老师被逗乐了,还有点生气,“你这胆量怎么当临床医生?!”
场面一度尴尬,好在有人及时从观摩的队伍里站出来,接替那人的位置,把支气管镜插入鼻腔。下呼吸道。按理说马老师之后就应该接手了,但这种有创检查是非常小的手术,马老师见他手稳又镇定,就一步步指导他操作到最后一步,没一会儿功夫就从下呼吸道取出活体组织样本。
这个实习生便是秦戈,尽管是第一次,整个过程他都没有任何失误,熟练稳重得像为手术台而生。手术结束后所有人摘下医用口罩,马老师看清秦戈的长相,对这个小伙子就更上心了。医学院来的实习生是块砖,哪个科室需要就往哪里搬,马老师点名把秦戈这块金砖要走,让他别再去别的科室打杂,专心跟着自己就好。后来秦戈获得保研名额,年事已高的马老师把那些硕博连读的高材生都回绝掉,收秦戈当关门弟子。秦戈如此受重视,搞得团队里那些师兄都不太敢随便使唤他。
秦戈问那位刚拍了拍自己后背的师兄:“什么事?”
“没、没事。”师兄干巴巴地笑两声,尽管站着,气势还是比秦戈矮那么一截。
“看大胃王直播呐。”为了缓解气氛上的尴尬,师兄不得不随便找个话题。秦戈指尖点了一下屏幕,显示视频下方的进度条,说:“以前保存的视频而已。”
这个师兄不是很有眼力见,没听出秦戈聊天的兴致不高,还特意稍微弯下腰,看清这位吃播到底是谁。
“啧……这不是、叫什么名字来着……陈栖叶嘛。”师兄拍了下脑袋瓜子,终于想起来了。这人身上的话题数不胜数,有的是可以在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师兄刚想找个切入点,秦戈把手机一关,说了句自己吃饱了,就带着没怎么动过的盒饭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目送小秦师弟离开的师兄们又是一阵沉默,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后生可畏,可以像陈栖叶这般抓住所有时代机遇,又从风口浪尖上全身而退,也可以像秦戈这样独来独往,踏踏实实做个普通医生,也挺酷。
在师兄眼里很酷的秦戈确实没什么胃口,但没把盒饭扔掉,而是边走边将饭菜均匀拌到一块儿,放到医院栅栏下的绿化区。没过几分钟,一只干瘦又机敏的野梨花猫从栅栏间探出脑袋,盯着秦戈看了两眼,就夹着尾巴跳到盒饭边,无时无刻不保持警觉性,好像企图用食物收买它的驯顺的人类秦戈一旦靠近,它就会溜走。
事实证明这只梨花猫有些自作多情了,秦戈没有摸它的打算,见它出现发现食物了,就回到医院开始下午的门诊工作。
秦戈依旧给马老师当助手,写了一下午电子病历。接待完最后一位病患后外面的天都黑了,马老问秦戈:“明天有什么安排?”
马老师下星期要带秦戈去欧洲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国际会议,去之前给他放几天假收拾行李。
秦戈转了一下笔,鼻梁上的眼镜还没摘:“去住院部查房,看病历。”
马老师一笑,有些没想到,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干这一行有的是辛苦的时候,要劳逸结合。”马老师建议道。秦戈点了点头,没说话,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马老师先行离开,秦戈留下收拾门诊室,然后关门,去医院的停车场。
秦戈独自开车,刚开出医院大门就堵上了。
杭城一院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若是从住院楼最高处俯视,会发现这一片的居民楼在样式上和潭州的南阳街有些相似,又矮又旧围绕着位于正中心的杭城一院,现代化的商场和写字楼耸立在外围,严丝合缝将老城区包围。
秦戈来杭城一院工作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知道周边情况。和潭州不同,杭城的老街怎么都拆不下来,拆迁费过于高昂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这一片住着很多老人,比马老师都老,顽固得很,拒在同意书上签字,不关心世道变迁成什么模样,只在意自己能否死在落叶归根地。
这就使得2024年的杭城在城市面貌上颇具割裂感。作为不离开的妥协,住在这里的老人任由政府改造楼房的外部,两侧房屋的外墙由街道出资翻新过,看起来不至于破败不堪。负责人不知道从哪里获得的灵感,重新刷漆后在屋檐和墙壁绕上霓虹灯带,一到晚上便亮起,像是在呼应不远处写字楼大屏幕上的投放。
不止是居民楼,这附近所有店铺也都统一挂上霓虹招牌,字体和图案各异,大小不一,但一定要大红大紫蓝蓝绿绿,散发出的光晕把门窗内的正常灯光和老爷爷老奶奶坐摇椅握蒲扇的身影遮盖过去。
秦戈每天都要在这片城中村堵上二十分钟,但只需一个红绿灯,他就会毫无过渡地进入更为绚烂的新市区。
街道瞬间宽阔了,两旁的行人明显多了,写字楼高耸入云,四壁都亮着广告投屏,广告底色是红的,就会把车内的秦戈映红,是蓝的,就会把车内的秦戈映蓝。
然后秦戈又堵在了一处信号灯前。十字路口正上方立体环绕式放映一则不需要幕布就能呈现的广告,供正在等待通行的乘客观赏。没有屏幕的限制后,等候在信号灯前的人们根本无法忽视那则空中广告。秦戈也只得百无聊赖地接收广告里的信息,那台新款手机所用的处理器更快,款式更轻薄,充电五分钟就能直播两小时。
秦戈的车子终于动了,缓缓往前驶去,观察两侧路况之际,出现在他余光里的司机全都一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拿手机。这般一心二用似乎是现代人必须掌握的技能,和下一个路口的空中广告相呼应——购买xx套餐,你就会拥有更快的速度,更多的知识和更有趣的人生。
秦戈揉揉鼻梁,被无处不在的霓虹色调和见缝插针的投影广告侵占的脑壳疼。他摇下车窗想呼吸些新鲜空气,又很快关上,因为杭城刚下过雨,没有玻璃的阻挡后,那些斑斓的色彩在潮湿的空气中会更加鲜艳分明,更适合结对出行的俊男美女作为背景拍照,摄影成果上传云端被选中后,会出现在杭城宣传新时代新风貌的又红又专的霓虹布告栏上。
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在后视镜上,后面的那辆出租车副驾驶空无一人,司机却关了“空车”的标志灯。
周围的光彩太过耀眼,出租车后座一片成了暗角,也不知里面有没有坐人,又坐着谁。
这辆出租车跟了秦戈一路。
秦戈直到一个小时后,才终于抵达目的地。尽管还是学生,但他参与马老师的科研项目,每个月到手的奖励能覆盖吃穿住行。他很满意现在的经济独立。他终于能离开亮如白昼的新都市,慢步走上没有感应灯的黑暗楼梯,回到自己租住的单身公寓。
秦戈开锁,黑暗里唯一的动静是开门的声音,和因为兴奋而不断厚重的喘息。秦戈没开灯,身子隐在黑夜里,对那越来越明显的喘息声说:“安静。”
秦戈声线清冷,湿漉漉的喘息不敢抗令地戛然而止。
沉寂持续了五六秒。站在门口的秦戈终于开灯。
他面前的玄关处蹲着一只训练有素的金毛,嘴里叼着牵引绳的把柄,牵引绳末端的项圈就挂在它脖子上,为了保持安静大气不敢喘一声,毛茸茸的大尾巴却不受控制地高高翘起,欢迎一天未见的主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