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裁班的许千山
后来有一天兀那终于有自己的版号了,想出什么就出什么,再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张未然于是问郑旭有没有什么想做的。郑旭知道张未然是想弥补《棒喝》的遗憾,但那时候郑旭已经很久没写歌了。从那场告别演出开始,他写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片段,完成品只有这一首《无忧》。张未然也局气,听了这话,说行,那咱们就发这么一张单曲碟。再过了一年多,有几个KTV内容商来找兀那合作。兀那开放曲库的时候,《无忧》也随之进到了曲库里。
郑旭从那好几页叫作《无忧》的有名没名的歌里找到他写的那首,给点上了。这首歌是以Solaris单人乐队的名义发行的。KTV里一众年轻人见MV上作编唱都是郑旭的名字,大声起哄喝彩,还有人说久仰久仰,如何如何。郑旭听着前奏,没有答话。这张单曲碟是郑旭自己操办的,就做了一百张,都在兀那音乐的仓库里堆着。
这是他献给许千山的《无忧》。许千山却从来没有听过。
唱完《无忧》了,郑旭就脱身不唱了。他躲进沙发角落,独自玩手机。张未然下午给他发了消息,问今年的新人选拔会他去不去,考不考虑再担纲制作人。郑旭已经有两三年没参与过这种活动了,可现在,他想着那天夜里许千山那句话,又有些犹豫。
郑旭关掉对话框,发现有新消息,点进去一看是保健品阿姨开的总裁群,有人分享了刚才每个人唱的歌的录像,还艾特了所有人。郑旭向上翻到自己唱《无忧》的录像,复制了那个视频地址,但没有发出去。
KTV里无比喧闹。在那喧闹中,郑旭倚在角落的沙发上,出神了好久。服务员来送了一次酒。有人问他,郑老板喝什么?郑旭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摆手说不喝不喝。他滑开屏幕,回张未然说,去呗,给我留一个名额。
过了一会儿,张未然回他:转性了?不是说披沙拣金这种事太傻不干吗?
郑旭说:总得试试吧。
他在微信搜索栏里敲下了许千山的手机号码,发了个好友请求。想想又怕许千山不用这个,他接着发了条带链接的短信。发完郑旭想,短信都发了还怕什么呢?干脆尿遁,去厕所给许千山打了个电话。许千山大概是在忙,没接。
郑旭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二十五。许千山没这么早睡。他站在厕所门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几十秒,迅速下了决定,下楼上车,往学校开。
夜里外来车辆不让进学校,有培训证也不好使。郑旭不管不顾,把车停在附近铁定要违停罚款的位置,一路跑进了校园。北大虽然不如隔壁大,占地面积也不算小了,从他进的这个校门到博士后公寓要走好久。郑旭穿着西装皮鞋,跑在新修的柏油路上,鞋跟在寂静的校园叩出滑稽剧的音效。他大口呼吸着夏夜里热度未歇的空气,心跳声在周围蝉声里异军突起,响如擂鼓。
太菜了,郑旭想。他每天都跑五公里的,今天怎么这么菜。
郑旭觉得有点儿丢人,但此时此刻,他非常情愿丢人,并且一定要丢人丢到许千山面前去,教他也见识一下。郑旭边跑边掏出手机,又拨了一次许千山的电话。这次许千山接了。
许千山说:“郑旭,怎么——”
郑旭打断了他的话。他说:“许千山我爱你。”
许千山愕然失语。
郑旭边喘边说:“千山,许千山,我真他妈喜欢你。这么久了我还是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我就这么没出息。”
郑旭急切地奔跑着、倾诉着,急切地等一个回复。但许千山还是没说话,郑旭原来沸腾的热血也逐渐凉了下来。他向着四周张望一圈,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等直起身来的时候,理智找回来了一大半,回忆也接踵而至。郑旭想,十年前那个雨夜,许千山是不是就像自己等他一样,等着郑旭的一句话呢?
他深吸一口气,对许千山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告诉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输了。可我还是喜欢你。我就想跟你说这个。就是想告诉你。”
四周悄寂无人,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空调外机运行的嗡嗡声。郑旭在这种寂静里听见自己失速的心跳逐渐慢下来。许千山仍然没有说话。郑旭开始怀疑是不是许千山终于决定拉黑他了。
过了许久,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应。许千山问他:“你喝醉了吗?”
郑旭长舒一口气:“没,我开车来的,没喝酒。”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就是受了点儿刺激。”
这话说的,许千山实在没法接。他又沉默了片刻,问郑旭:“你在哪儿?”
郑旭仰起头,看着那幢陈旧小楼上的灯火,说:“大概……在你楼下。”
过了几分钟,许千山从楼道出现。他似乎是准备睡了,穿得非常随便,上身是一件学术会议发的T恤,配一条并不搭配的长裤。许千山向郑旭招了招手,郑旭便走过去,跟着他进了单元楼洞。
许千山住在学校出租的博士后宿舍,是个小小的一室一厅。外间与其说是客厅,摆设更像是书房,窗边一套桌椅,靠墙是一面摆满的书柜,甚至还有许多摆不下的,在书柜和桌子之间堆成整洁的两摞。靠门边有一套待客的茶几和椅子。
许千山让郑旭坐,自己去倒了两杯水。等他回过身,却见到郑旭正蹲在墙边看那摞书的目录。郑旭抬起头,对他说:“你还有一本《明清小说研究》落在我家。”
许千山把茶杯递给他,随口应道:“是,后来我本科毕业的时候给图书馆赔了不少钱。”
郑旭说:“那我明天带来,你再还给图书馆,把钱要回来。”
这本来应该是个笑话,可两个人都没笑。提及那场分手,就连没心没肺的郑旭都轻松不起来。
许千山靠在书桌上,低头看茶杯里氤氲的水汽:“毕业典礼之前,我还给你发了个短信,可能你没收到。”
郑旭心头一紧。他不想提这个,可许千山放下茶杯,盯着郑旭,一点儿给他台阶的意思都没有。郑旭只好说了实话:“我收到了。我那时候没回。”
许千山笑了。他不用问郑旭为什么没回,他知道郑旭不回短信跟要分手是同一个道理。
许千山说:“郑旭,你怎么还好意思说喜欢我的。”
郑旭说:“你就当我傻/逼。”
“我不想跟傻/逼在一起。”许千山说,“我自己已经够傻了,不要再傻一个。”
“你不傻。”
“我挺傻的,”许千山说,“我爱一个傻/逼爱了十几年。”
郑旭一怔。许千山若无其事向他微笑,似乎刚刚那句话没有揭露任何心事。但是郑旭已经听到了。
许千山很有素质,从来不说脏字儿。他们在一起那一年多,郑旭从来没听他说过傻/逼这个词。现在许千山说了,也不能怪他变。跟他谈恋爱的那个许千山,和现在在他面前的这许千山,之间可是差了十年啊。郑旭的前些年兵荒马乱,忙着挣钱,后面两年空虚得满世界游荡。许千山呢?
许千山爱一个傻/逼,爱了十年。
现在郑旭没法说爱许千山了,他觉得有点儿糟践人。他不明白到了这个境地,他还有什么可能重新把许千山追到手。许千山不会原谅他的。谁会原谅啊?莫名其妙地被冷战、被分手,郑旭都不敢想他是用怎样的心情时隔一年给自己发短信。
郑旭还没回。操。
但郑旭已经狗回来了。他自私自利,并不会因为许千山不高兴而放弃。郑旭直截了当地问道:“许千山,我还有戏吗?”
出乎他意料地,许千山说:“可能还有一点儿吧。”
郑旭追问道:“哪一点儿?”
许千山说:“我那时候,真的很喜欢你。”
郑旭失望了:“这跟我没关系啊,我没有努力的方向。”
“谁知道呢?”许千山倚着书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你知道的话最好,你不知道,我也没办法。”
郑旭说:“你喜欢傻/逼。”